玉门关外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股洗不净的血腥味。
那场短暂而酷烈的遭遇战,如同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正以一种远超商队行进的速度,向着遥远的西域腹地,疯狂扩散。
陈子龙站在关楼之上,眺望着那片被黄沙与落日染成金红色的陌生土地。他的脚下,是正在缓缓出关的、延绵数里的庞大使团。那些随行的文吏与测绘师们,正好奇地打量着关外的景色,而那些玄甲腾镶卫的骑士们,则已经重新披上了商团护卫的伪装,沉默地护卫在车队两侧,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战斗,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序曲。
“陈大人,”李若琏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身边,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斥候来报,前方三百里,便是叶尔羌汗国的东部门户,哈密城。我们的人,已经在城中,为您和诸位大人,备好了歇脚的驿馆。”
陈子龙点了点头,他看着李若琏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心中却涌起一股复杂的思绪。他知道,从踏出这座雄关的那一刻起,他这位正使,在很多时候,或许都将成为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手中的,一把用来粉饰太平的礼仪之剑。
而真正决定此行成败的,将是李若琏和他麾下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无孔不入的绣春刀。
“走吧。”陈子龙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与坚定,“去看看,这西域的风光,究竟是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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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西行的路,远比征伐漠北时,要更为艰难。
他们穿越了寸草不生的茫茫戈壁,忍受着白日里如同火焰炙烤般的酷热,与夜晚深入骨髓的严寒。他们见识了传说中的魔鬼城,那被狂风雕琢成无数奇形怪状土林的雅丹地貌,在月色下,如同群魔乱舞,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当他们终于翻越了巍峨的天山山脉,抵达南疆的土地时,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让所有来自中原的人,都为之精神一振!
不再是单调的黄沙与戈壁。一条条由天山雪水融化而成的河流,如同翠绿色的玉带,滋润着这片干涸的土地。河流两岸,是星罗棋布的绿洲城邦,胡杨林在风中摇曳着金色的叶片,坎儿井的出口处,维吾尔族的老人正悠闲地赶着毛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烤馕、孜然与瓜果的奇异香味。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在经历了长达两个月的艰苦跋涉之后,这支庞大的商队,终于抵达了他们此行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目的地——叶尔羌汗国的政治、经济与宗教中心,那座传说中的黄金之城,喀什噶尔。
当这座建立在绿洲之上的巨大城市,出现在地平线尽头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陈子龙,也不由得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那是一座与中原任何城池都截然不同的城市。高大而厚重的土黄色城墙,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城内,无数圆顶的清真寺与高耸的宣礼塔,错落有致,直插云霄。巨大的巴扎(集市)之内,人声鼎沸,来自波斯、印度、大食乃至遥远泰西的商人,操着不同的语言,与本地的维吾尔、塔吉克、乌兹别克等部族的百姓,讨价还价。驼铃声,叫卖声,与清真寺内传出的、悠扬的诵经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充满了异域风情与商业活力的交响。
然而,陈子龙与李若琏,却敏锐地,从这片繁华的表象之下,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的气息。
城门口,前来迎接他们的,是叶尔羌汗国名义上的宰相,与喀什噶尔的城主。他们的排场,极尽奢华,数百名穿着华丽锁子甲的卫兵,手持雪亮的弯刀,分列两旁。但他们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混合着敬畏与惊恐的复杂表情。
显然,玉门关外那场血腥的开幕式,其消息,早已传到了这里。
“恭迎……恭迎天朝上使!”宰相用一口流利的汉话,谦卑地说道,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陈子龙微笑着,用同样无可挑剔的礼仪,回应着对方的恭维。
而李若琏,则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四周。
他注意到,在那些前来围观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大部分人的眼中,都带着一种对明军使团的好奇与畏惧。但在人群的某些角落,却有一些穿着黑色长袍、神情肃穆的信徒,他们的眼神,却并非畏惧,而是一种充满了审视与敌意的冷漠。
而在另一些更不起眼的角落,则有一些衣着朴素、但眼神却如同饿狼般锐利的汉子,他们看似在闲逛,但目光,却不时地,与李若琏这边,进行着隐晦的交汇。
白山派的信众……与黑山派的探子。
李若琏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知道,这张棋盘,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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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叶尔羌汗国为大明使团,在城内最华丽的宫殿之中,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
宴会的主人,并非那个早已被架空的可汗,而是如今在喀什噶尔,权势滔天的白山派和卓,阿帕克。
这位在南疆拥有数十万狂热信徒的宗教领袖,是一个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留着白色长须的老者。他穿着一身洁白无瑕的长袍,头上缠着象征着其尊贵地位的绿色头巾,眼神深邃,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宗教魅力。
宴会上,他极尽奢华,用黄金的盘子,盛着最肥美的烤羊羔,用白玉的杯子,装着来自泰西的葡萄美酒。他不断地向陈子龙,展示着自己雄厚的财力,与在南疆至高无上的宗教地位。他言语之间,不断地暗示,只要大明能与他结盟,支持他成为整个南疆唯一的圣裔,他愿意,让整个叶尔羌汗国,都成为大明最忠顺的藩属。
陈子龙,则表现得像一个彻底被西域的富庶与和卓大人的虔诚所惊呆了的江南文人。他满口称赞,对阿帕克和卓的所有暗示,都报以最热情的回应。
酒过三巡,宴会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宫殿的侍卫,匆匆走到阿帕克和卓的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阿帕克和卓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了下来。
他挥了挥手,示意歌舞暂停。随即,对着陈子龙,挤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上使大人,城西的巴扎,出了一点小小的乱子。一群不知死活的、黑山派的异端,竟敢在今夜,公然冲击我们白山派的商铺。不过,请大人放心,我的卫队,很快,便能将这些卑贱的臭虫,全部碾死。”
陈子龙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
而坐在他身旁的李若琏,却只是缓缓地,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嘴角,勾起了一抹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冰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