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弘德殿·书房内
尚书令徐陵、监察御史王茂等几位朝廷核心重臣,如同木雕泥塑般呆立在原地,久久无法从方才周法尚带回的惊天消息中回过神来。
“……陈主自除帝号请罪,撤僭越之宫室仪仗,散非法之嫔妃,罢所设之伪官,解所建之私军! 江东恢复为朝廷郡县,各郡太守须由朝廷考核任命,驻军乃朝廷之军,统帅须由朝廷委派!……” 周法尚那低沉而苦涩的声音,似乎还在书房梁柱间回荡。
徐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看向身旁的王茂,两人目光相触,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惊骇与绝望。刘璟这三个条件,哪里是谈判?分明是逼宫!是让陈国自我了断!是掘了陈氏的祖坟还要他们自己填土!这……这怎么可能办得到?任何一个条件,都足以让陈霸先身败名裂,让这个新生的王朝瞬间分崩离析!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小心翼翼地投向了御案之后,那位缔造了陈国、此刻却陷入死寂的皇帝——陈霸先。
陈霸先一动不动地坐着,宛如一尊石像。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目光死死地盯在面前御案上那支猩红的朱笔之上。
这支笔,是他批阅奏章、号令天下的象征,可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一个烙在他帝王生涯上、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印记。
“僭越……” 陈霸先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被命运嘲弄的冰冷。刘璟特意提出的“僭越”二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陈霸先,也捅进了整个陈国政权最脆弱、最无法辩驳的软肋!
他想起了去年,自己被群臣推举,封为陈王时,汉国使者笑容满面地前来恭贺,颂词中满是“国之干臣”、“柱石之勋”之类的漂亮话。那时,他心中还曾有过一丝自得,以为连北方的强邻也认可了自己的地位。紧接着,他顺应“时势”、在群臣拥戴下登基称帝,改朝换代。这一次,汉国的使者却迟迟未至,音讯全无。当时他只以为是两次大事间隔太近,汉国来不及准备新的贺仪。后来,在与汉国为数不多的几次官方文书往来中,对方始终只用“陈主”称呼他,从未用过“皇帝”二字。他虽有不快,却也只当是北方政权惯有的傲慢。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原来从最初开始,从他那“顺应天命”的登基大典鼓乐响起的那一刻,在北方长安的汉王宫阙中,刘璟和他的谋臣们,恐怕就已经冷笑着,将“僭越”这个罪名,像一枚钉子般,钉在了他陈霸先和整个陈国的命门上!只待时机成熟,便狠狠锤下!
“僭越”……这种东西,在天下纷扰、礼崩乐坏的乱世,算得了什么?称帝者不知凡几,称王者更是多如牛毛,谁又真正在乎过那套早已破烂不堪的周礼法统?大家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视作理所当然。
可一旦强敌需要,一旦刀兵加身,这平时谁也不当回事的“僭越”,便瞬间显露出它狰狞的本来面目!它成了陈国政权原罪般的把柄,成了悬挂在陈霸先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成了刘璟手中最“名正言顺”、也最令人无从辩驳的战争借口!以“讨逆”、“正名”为旗号,汉军的铁蹄将裹挟着“大义”的光环,变得理直气壮,所向披靡!
这借口看似可笑,细思却令人骨髓生寒。它意味着,刘璟不仅要在军事上碾碎陈国,更要在法统和道义上,将陈霸先彻底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陈霸先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了。他长长地、无比疲惫地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英雄末路的苍凉与无力。他挥了挥手,甚至没有力气抬头看他的臣子们,声音沙哑道:“各位……先退下吧。让朕……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确实,徐陵、王茂等人此刻又能说什么呢?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任何对策的商讨,在面对那三个绝不可能接受的条件时,都失去了意义。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刘璟还“仁慈”地给了三天时间。这三天,足够让建康城内每一个手握权柄、身家性命系于此局的人,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众人默默地躬身行礼,带着满腹的沉重与彷徨,悄然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待书房门轻轻掩上,陈霸先仿佛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颓然向后靠在高大的椅背上。良久,他猛地站起身,对着侍立在阴影中的内侍,用一种近乎发泄的、带着破罐破摔意味的语气低吼道:“摆驾!回后宫!传朕旨意,今夜……设宴!把最好的酒都给朕拿出来!”
此时此刻,他什么军国大事,什么生死存亡,都不想再考虑了。他只想用最烈的酒,浇灭心头那熊熊燃烧的绝望之火,在醉乡中暂时忘却这令人喘不过气的现实,哪怕……只有短短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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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法尚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压抑的皇宫,踏出宫门时,抬头望天,已是星斗阑珊,接近一更时分。春日的冷风迎面扑来,让他因紧张和焦虑而发烫的头脑清醒了些许,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疲惫。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想尽快回到自己府中,在那熟悉的床榻上获得片刻安宁。
他的马车早已等候在宫门外。车夫见他出来,连忙打起帘子。周法尚正要抬脚上车,却听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对面阴影中传来:
“法尚兄!请留步!”
周法尚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一人从对面街角的暗处快步跑来。待那人跑近,借着宫门口悬挂的气死风灯的光亮,周法尚才认出,来人竟是副军师毛喜!
“毛公?” 周法尚心中大为惊讶。方才在皇帝书房议事,毛喜并不在场。如此重大的军机会议,陛下为何独独不让这位颇有谋略的副军师参加?他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毛喜快步走到近前,也不多话,只低声道:“此处不便,上车再说。” 说着,竟不等周法尚邀请,便主动钻进了马车。
周法尚满腹疑窦,也只好跟着上车,并示意车夫启程,但不必太快。
马车在空旷的御街上缓缓行驶。毛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与焦虑,压低了声音对周法尚道:“法尚兄见谅,实是迫不得已。我府邸周围……已被人严密监视,进出皆不方便。只有在宫门外,借着百官散朝的混乱,才能冒险寻你一见。”
“监视?!” 周法尚心中一震,愈加惊讶,“毛公府邸被何人监视?” 话一出口,他自己便已明白了答案。在这建康城内,除了皇宫里的那位,还有谁有权力、有必要监视一位副军师的府邸?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毛喜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与无奈,叹了口气:“唉……一言难尽。前几日,我曾向陛下进言,提议……暗中联络三吴士族,许以重利,请他们出兵或出粮,共抗汉军。谁知……陛下听后勃然大怒,当场斥责我勾结地方、动摇国本,甚至有……‘卖国’之嫌。” 他摇了摇头,显然不愿再多提那日的难堪,“此事暂且不提。我冒险等你,是想问问,汉王刘璟……究竟开出了什么条件?陛下召你们深夜密议,所为何事?”
周法尚闻言,心中犹豫。此事关系重大,陛下明确要求保密。但看着毛喜那急切而坦诚的目光,想到对方此刻被监视的处境,再想到此事恐怕最迟明日也会通过各种渠道泄露出去……他最终还是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毛公……” 周法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汉王……提出了三个条件。这三个条件,陛下……是绝不可能接受的。” 他便将刘璟那三条如同绞索般的条件,原原本本地向毛喜复述了一遍,末了,又沉重地补充道:“我看得出来,陛下听完之后,几乎是……绝望了。连徐尚书那般口才,也无言以对。刘璟给了三天期限,这哪里是谈判?这分明是……分明是逼着满朝文武,自己掂量前程,选择出路啊!” 他看向毛喜,眼神复杂,“毛公,事已至此,你我……又该如何是好?你可有什么想法?”
毛喜听完,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眼神涣散,显然也被这苛刻到极致的条件所震撼。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摇头,声音干涩:“我现在……心很乱,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前路茫茫,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顿了顿,对着周法尚拱了拱手,“多谢法尚兄告知如此机密。此恩,毛喜铭记。”
周法尚连忙道:“毛公言重了。只是……此事目前还是绝密,万望毛公切勿泄露给任何人,以免引起朝野恐慌,局面更加不可收拾。”
“我明白,法尚兄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毛喜郑重承诺。
说话间,马车已行至一处较为僻静的街口。毛喜示意停车,再次向周法尚道谢后,便匆匆下车,身影迅速没入旁边的巷弄,向着远处他那辆不起眼的旧马车小跑而去。
周法尚放下车帘,独自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方才毛喜那仓皇离去的身影,陛下那疲惫绝望的眼神,刘璟那三条冰冷的条件……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盘旋。
一股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冰冷,攫住了他的心。
“我……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了?” 这个以往绝不敢深想的念头,此刻却如同藤蔓般,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滋生、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