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许昌城的宫阙在冬阳下泛着冷光,汉白玉台阶上积雪未消。北周皇宫的朝堂之上,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陈元康整了整衣冠,手持节杖缓步踏入大殿。北周群臣分列两侧,目光如刀似箭,他却视若无睹,唇角甚至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位北齐第一辩士今日他身着深紫色魏国官服,头戴进贤冠,腰系玉带,面对周国满朝文武,神色自若,不卑不亢。
\"外臣陈元康,奉大齐皇帝、太子之命,特来向周主讨还叛将侯景。\"他的声音清朗如磬,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御座上的宇文泰微微前倾身子,指尖轻敲龙椅扶手。这位北周开国皇帝才不过三十二岁,鬓角已染霜华,显然是长期为国事忧虑。\"侯景如今是我大周镇南将军,赐爵河南公,齐使此话未免可笑。\"
\"周主此言差矣。\"陈元康不卑不亢地躬身施礼,\"侯景乃我大齐叛臣,去年在山东四州作乱,屠戮百姓无数,致使千里无鸡鸣。周主收留此等不忠不义之徒,岂不令天下英雄寒心?\"
武将队列中突然冲出一人,虬髯怒张:\"放肆!大殿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正是柱国大将军赵贵,他手按剑柄,虎目圆睁,仿佛随时要拔剑相向。
陈元康却轻笑一声,转而看向宇文泰:\"这位将军何必动怒?莫非大周朝堂,竟无人敢论是非公道?\"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外臣临行前,太子殿下有言:'若周主执意包庇叛将,我大齐铁骑不日将至许昌城下'。\"
\"狂妄!\"文臣队列中走出一位清瘦老臣,正是尚书杨侃,\"齐使可知此处是何地?岂容你威胁恐吓!\"
陈元康目光扫过杨侃,忽然笑道:\"久闻杨相精通律法,敢问按照《周礼》,收留他国叛臣该当何罪?\"他不等回答,突然提高声量:\"更何况侯景此獠反复无常,今日能叛齐,明日就不能叛周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插进北周群臣心里。众人皆知侯景品行,此人先叛尔朱氏,再叛北齐,如今投靠北周,确实难保不会再次反叛。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宇文泰面色阴沉,他当然知道侯景不可轻信,但如今用人之际,不得不收留这员悍将。他冷冷开口:\"齐使今日是来索要叛将,还是来离间我君臣?\"
\"外臣不敢。\"陈元康躬身,语气却越发犀利,\"只是为周主忧心。据我方探报,侯景如今在淮北招兵买马,所图非小。周主若养虎为患,他日反噬,恐悔之晚矣。\"
中军统领尉迟炯忍不住按剑大喝:\"休要胡言!侯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
\"好个忠心耿耿!\"陈元康突然从袖中抽出一卷绢帛,\"这是侯景旧部供词,记载他昨日还在私下抱怨周主赏罚不公,说'宇文泰待我如犬马'。需要外臣当众宣读吗?\"
大殿顿时死寂。宇文泰眼中闪过杀意,却又强压下去。他知道这是陈元康的离间计,但若当真追究,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此时,一直沉默的太常卿周惠达突然开口:\"齐使口口声声说侯景不忠,可曾想过他为何叛齐?若非你主高欢猜忌功臣,侯景何至于此?\"
陈元康转向周惠达,不慌不忙:\"周太常此言差矣。我主待侯景恩重如山,封他做镇南大将军,督四州军事,他却以怨报德。如此忘恩负义之徒,太常还要为他辩护吗?\"
他环视四周,声音铿锵:\"外臣今日所言,非为私利,实为公义。周主若执意庇护此等反复小人,只怕寒了天下忠臣之心,更让四方豪杰耻笑!\"
\"你!\"尉迟炯怒不可遏,竟真的拔剑出鞘半寸。殿中侍卫见状,也纷纷按住刀柄。
陈元康却面不改色,反而向前一步:\"尉迟将军是要在此殿之上斩杀来使吗?如此,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大周?\"
宇文泰终于暴怒,一掌拍在龙椅上:\"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侯景既归大周,便是大周之臣。齐使请回吧。\"
陈元康故意长叹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惋惜:\"周主执意如此,外臣只好如实回禀。\"他忽然压低声音,只有御前几人能听见:\"只是来日战场相见,望周主莫要后悔今日决定。\"
\"滚出去!\"宇文泰再也按捺不住,\"三日之内离开大周境内,否则格杀勿论!\"
陈元康躬身行礼,转身时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注意到几个北周大臣交换着担忧的眼神——种子已经种下,只待开花结果。
归途的马车上,副使王则心有余悸地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大人今日太过冒险,若宇文泰当真翻脸,我等恐怕...\"
\"他不会。\"陈元康悠闲地翻开书卷,\"宇文泰最重颜面,杀使者这种事,他还做不出来。\"他透过车窗望向渐行渐远的许昌城楼:\"更何况,我若不激怒他,如何让我大齐师出有名?\"
王则若有所思:\"大人故意激怒宇文泰,是为了...\"
\"正是。\"陈元康合上书卷,眼中精光闪动,\"陛下早有伐周之意,只是缺少一个合适的借口。如今宇文泰当庭威胁要杀齐国使臣,这岂不是最好的出兵理由?\"
马车颠簸着行驶在官道上,陈元康继续低声道:\"更重要的是,一路走来,我已观察到北周的军队的虚实,这正是我军用兵的大好时机。\"
二十天后,邺城东宫。
高澄听着陈元康的禀报,忍不住抚掌大笑:\"好!好个陈元康!竟把宇文泰气得当殿失态!\"他亲自斟酒递给心腹:\"说说,伪周虚实如何?\"
陈元康从袖中取出一卷密图:\"臣观察到伪周的军队大多都集中在许昌,中原各州空虚,只有洛阳有少量兵力,府兵连年征战,气势已衰,各州刺史多是宇文泰的心腹,中下将官难以升迁。更重要的是——\"他压低声音,\"侯景确实在淮北私自募兵,宇文泰似乎并未严加约束。\"
\"天助我也!\"高澄猛地站起,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这就去见父皇!这次定要一举荡平伪周!\"
皇宫深处,高欢正在观摩沙盘演练。听到陈元康的汇报,他沉默良久,突然将代表北周的小旗掷于地上。
\"传旨。\"皇帝的声音如金石铿锵,\"起兵二十万,明年五月伐周。以斛律金为前锋,韩轨统领中军,娄昭督运粮草。\"
他转身看向陈元康:\"你此行立功不小,升任中书侍郎,参赞军机。\"
\"谢陛下!\"陈元康伏地谢恩,眼中精光闪烁。他知道,这场大战将改变整个北方的格局。
消息传到吏部衙门时,祖珽正在批阅公文。这位以智谋着称的官员听到皇帝决意伐周,得意地捻须轻笑,随即挥退左右,从暗格中取出一支细小的竹管。
\"齐国五月伐周,中原空虚。\"他写下这行小字,唤来心腹:\"即刻送往长安,务必亲手交到汉王手中。\"
绣衣卫密探趁着夜色出城,快马加鞭向西疾驰。祖珽站在窗前,望着远去的信使,喃喃自语:\"汉王,我的钱快花完了啊。\"
十日后,密报已摆在汉王刘璟的案头。
刘璟看完密信,击节赞叹:“祖珽真奇士也!一计乱二国啊!”他对军师刘亮笑道:“这个祖孝征又说没钱了,让我再给他送一万金,你说我是给是不给?”
正说话间,侍从来报:“周国使节宇文护求见。”
刘璟与刘亮相视一笑:“看,鱼上钩了。”
宇文护进殿时略显局促。他记得十二年前替叔父接待刘璟时,刘璟还只是六镇的一个小幢主。如今眼前之人玄衣纁裳,不怒自威,已是雄踞关中的汉王。
“汉王殿下,”宇文护恭敬行礼,“叔父特命外臣前来,请殿下念在往日情谊,出兵相助。若败高欢,愿以河南百里相赠。”
刘璟走下王座,亲手扶起宇文护:“贤侄何须多礼!高欢若吞并大周,下一个就是我大汉,唇亡齿寒,岂能坐视不管?”他召来贺若敦:\"传令陇西大营,即日起整军备战!\"
宇文护大喜过望:\"有汉王此言,叔父可高枕无忧矣!\"
送走宇文护后,刘亮低声问:\"大哥真要与宇文泰联手?\"
刘璟大笑:\"让他们狗咬狗便是。待两败俱伤之时...\"他手指猛地收紧,捏碎掌中核桃:\"才是我们取中原之日!\"
他转身看向地图,手指点在许昌位置上:\"传令下去,命高昂、李虎加紧训练骑兵,来日出关作战,少不了他们的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