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半个月后———
十一月长安,汉魏停战协定的消息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落叶,轻轻落地却激起千层涟漪。
魏国割让夏州、沃野镇,赔偿汉国粮草十万石,黄金五十万两。移送张岳、怡峰、寇洛及其家眷。汉国释放被俘虏的五万魏军将士,及所有被俘虏将官。这份用鲜血换来的和平协议,让两国百姓终于得以喘息。
然而在邺城,这个夜晚却格外漫长。
张岳独自坐在昏暗的房中,烛火摇曳,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明日他就要离开这座他潜伏多年的城市,返回长安出任门下侍郎。本该是欣喜的时刻,他却眉头紧锁,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绣衣卫的令牌。
那令牌冰凉,上面刻着\"绣衣直指\"四个小字,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如镜。这枚令牌陪伴他度过了在邺城的每一个日夜,见证了多少生死一线的时刻。
\"吱呀——\"
窗户突然作响,房内的蜡烛应声而灭。张岳却没有丝毫惊慌,只是缓缓抬起头,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这个熟悉的出场方式,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
\"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一个身影如鬼魅般闪入室内:\"老张头,真没意思。每次都能被你发现。\"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几分钦佩。
祖珽点燃火折子,重新点亮蜡烛。昏黄的烛光下,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庞此刻显得格外清晰。他毫不客气地在张岳对面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冷茶。
\"明日就要走了,也不提前说一声?\"祖珽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要不是我消息灵通,怕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张岳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打量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副手。祖珽总是这样,看似轻浮狂妄,实则心细如发。这一个多月来,若不是他在外周旋,自己恐怕早已死在邺城的天牢里。
\"告诉你?\"张岳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调侃,\"告诉你我好让你提前把我的行李都摸个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祖珽做出一个受伤的表情:\"老张头,你这话可就伤人了。我祖孝征是那种人吗?\"他眨眨眼,补充道,\"至少也会等你走了再翻不是?\"
两人相视而笑,这是三年来他们之间特有的相处方式——用玩笑掩盖生死一线的紧张,用戏谑隐藏深厚的情谊。
张岳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我走之后,\"他顿了顿,直视祖珽的双眼,\"你就是大汉在魏国的绣衣卫指挥使了。\"他的声音沉重,\"说实话,我真不放心。\"
祖珽\"嘁\"了一声,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老张头,你这话可就伤人了。我祖珽天纵英才,智谋超群,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怕绣衣卫的兄弟们都被你偷破产了。\"张岳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但眼神却异常严肃,\"上次你偷老王酒钱的事,我可还没忘。那可是他攒了三个月要给老家寄去的钱。\"
祖珽丝毫不脸红,反而大言不惭地说:\"我的风险最大,花销也最大。拿点钱怎么了?再说了,那老王欠我赌债不还,我拿他点酒钱抵债,天经地义!\"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而且后来我不是双倍还他了?当然,是用从陈元康那里'借'来的钱。\"
张岳摇头苦笑。这就是祖珽,永远有自己的道理,永远玩世不恭,可偏偏又是绣衣卫中最出色的密探。他记得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祖珽时,这个年轻人正在邺城最大的赌场出老千,被发现后居然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不仅脱身还反讹了赌场老板一笔钱。
\"我走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张岳换了个话题,语气中流露出真切的关心。
祖珽打趣道:\"关你什么事,我可是听说了,汉王让你出任正四品门下侍郎,宰相辅官。我们可不是一个部门了,你少打听的好。\"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不过话说回来,老张头,你这升官的速度可真够快的。是不是在汉王面前说了我什么坏话?\"
张岳没有笑,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孝征,我只希望你能更谨慎一些,保重自己。\"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天下一统之后,我们还可以在长安一同饮酒。\"
烛光下,张岳眼中的忧虑如此明显,让祖珽也不禁收起了轻浮的神色。他知道,这个总是板着脸的上司,其实比任何人都关心下属的安危。三年来,张岳从未让任何一个绣衣卫成员执行超出能力范围的任务,每次行动都精心策划,将风险降到最低。
\"我知道了。\"祖珽郑重地点点头,罕见地露出严肃的表情,\"你多保重。长安...不比邺城简单,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未必比我们这里的刀光剑影安全。\"他顿了顿,补充道,\"听说刘亮那家伙最近在长安很活跃,你得多加小心。\"
两人相视无言,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中。他们都是刀尖上跳舞的人,都知道明天从来不是必然的。
祖珽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酒壶:\"喝一杯?就当是饯行了。这可是我从丞相府上'顺'来的好酒,藏了半年都没舍得喝。\"
张岳接过酒壶,仰头灌下一口。烈酒灼喉,却让他感到一丝暖意。
\"记得我们在邺城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时候吗?\"祖珽突然笑道,\"你当时板着脸,矢口否认自己是汉国的密探,结果我还不是被我看出了端倪?”
张岳也笑了:\"那时你竟然敢偷汉王给我的信物。要不是我及时制止,恐怕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了。\"
\"那是因为我故意露的破绽,好接近目标。\"祖珽得意地挑眉,\"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两人相视而笑,往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浮现。那些生死一线的任务,那些并肩作战的时刻,那些在黑暗中相互扶持的日子...
\"还记得前年冬天吗?\"张岳突然说道,\"我们被困在邺城外的天清寺,又冷又饿,你却不知从哪弄来一只鸡,说是从庙祝那里'借'的。\"
祖珽眼睛一亮:\"那老和尚小气得要命,明明窖里藏了那么多好吃的,却只给我们稀粥喝。\"他摇头晃脑地说,\"我这是替他积德行善,免得他下地狱。\"
张岳摇头苦笑:\"你总是有道理。\"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但那晚的烤鸡,确实是我吃过最美味的。\"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时分。
\"该走了。\"祖珽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老张头,别忘了欠我一顿酒。等天下一统,我要在长安最好的酒楼喝最贵的酒。\"
张岳也站起身,郑重地抱拳:\"保重。\"
\"你也是。\"祖珽回礼,随即一个闪身,如夜猫般轻盈地跃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张岳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祖珽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动。手中的酒壶还残留着余温,就像他们之间那份不足为外人道的情谊。
他知道,明天的邺城将会不同。没有祖珽时不时来\"借\"点银钱,没有他那看似荒唐实则精妙的计划,没有他在危急时刻总能化险为夷的机智...
\"孝征,愿你永远如此幸运。\"张岳轻声自语,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长安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