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菊院
晨光刚漫过院角的菊丛,带着露水汽的金黄花瓣还沾着星子似的露珠,柳如氏就系上蓝布围裙进了厨房。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偶尔蹿出来,映得她脸颊泛红。她从陶罐里舀出前日炖得酥烂的老母鸡,连汤带肉倒进粗陶砂锅,又从竹筛里抓了把晒干的黄菊花瓣撒进去——这菊花是去年秋天在院子里摘的,晒透了收在罐里,炖肉时添一把,既能去腻,又能添股清香味。小火慢煨着,砂锅盖缝里渐渐冒出白汽,鸡肉的鲜香混着菊香飘出来,绕着屋梁转了圈,又飘向院外。
柳如氏擦了擦手,转身揉起面团。做月饼的面要醒得透,她按先前跟镇上点心铺老板娘学的法子,在白面里掺了些糖和融化的猪油,双手反复揉搓。面粉簌簌落在案板上,她弯腰用力,额角渐渐渗出细汗,直到面团变得光滑柔韧,才停下来盖上湿布,放在灶边借热气醒着。
“哐当”一声,是陈远醒了,正掀着门帘往外走。他刚一抬头,就看见柳如氏踮着脚够橱柜上的糖罐,脚尖踮得老高,蓝布裙摆都绷直了。陈远赶紧上前,一把接过糖罐:“我来我来,你歇会儿。”柳如氏直起腰,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摇头:“你难得歇一天,镖局忙了大半个月,再睡会儿,午饭还得等阵子。”
陈远却不肯,挽起袖子走到案板边,拿起蒜臼子帮着剥蒜。他的目光落在案板上码得整齐的菊花糕胚子上,那些糕胚子方方正正,表面撒了层细糖,还没蒸就透着甜意。“今年的菊花长得旺,”陈远指了指院外,“后院那几株白菊开得比去年大,糕里多放些花瓣才香。”柳如氏应着,指尖捏起一撮晒干的黄菊,轻轻撒在糕胚上,细碎的花瓣落在米白色的糕胚上,像撒了层碎金。
临近正午,院门外传来“砰砰”的拍门声,还夹杂着孩子的笑声。柳如氏擦了擦手去开门,是隔壁的王妇人,手里牵着五岁的小儿子狗蛋。王妇人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半袋自家种的红枣,笑着进门:“如氏妹子,我早上就闻着你家香味了,想着你肯定在做中秋吃食,特意带了点红枣来,给你添个馅。”
狗蛋早就挣开母亲的手,像只小泥鳅似的钻到厨房门口,踮着脚往里面瞅,鼻子还不停嗅着:“婶子,好香呀,是糕吗?”柳如氏被他逗笑,赶紧从蒸笼里拿出刚蒸好的菊花糕,用油纸包了两块递过去:“刚出锅的,小心烫,趁热吃。”狗蛋接过去,先吹了吹,才咬了一大口,豆沙馅混着菊香在嘴里散开,他含糊地喊:“好吃!比镇上点心铺的甜!”
王妇人也凑过来尝了一块,嚼了两口眼睛就亮起来:“这菊香真浓,还不腻人,你手也太巧了。我家那口子昨天还说,想买些像样的中秋礼送给他掌柜的,我说不如买你做的糕,又实在又好吃。”柳如氏听得欢喜,又去屋里端出刚烤好的月饼,竹盘里摆得满满当当,有裹着芝麻的五仁月饼、油亮的豆沙月饼,还有几块表面印着菊花纹的,是她特意试做的新花样。
“尝尝这个,”柳如氏递过一块菊花纹月饼,“第一次在馅里掺了菊花碎,不知道合不合口。”王妇人掰了半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菊香混着豆沙的甜在舌尖散开,她连连点头:“合口!比镇上买的还香,你这手艺要是摆摊,肯定抢着买。”两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聊天,狗蛋捧着糕,蹲在菊丛边看蝴蝶,阳光透过菊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三人身上,暖融融的。
午后,陈远换了身干净的青布衫,领口还细心地系得整整齐齐,又帮柳如氏理了理衣襟:“走,带你去镇上赶集市。”柳如氏笑着应了,把刚晾好的菊花糕装进竹篮,又拿了块布盖在上面,跟着陈远往镇上走。
中秋的集市格外热闹,街口的老槐树底下,卖月饼的摊子排了长队,摊主是个络腮胡大汉,一边用布巾擦着手,一边大声喊:“刚出炉的自来红!五仁、豆沙的都有,买两斤送半斤喽!”旁边的水果摊前也围满了人,红通通的苹果堆得像小山,黄澄澄的梨用草绳串着,还有少见的石榴,摊主正掰开一个,露出里面像红宝石似的籽儿,引得路过的人都驻足看。
柳如氏牵着陈远的手,慢慢逛着。走到一个银饰摊前,陈远突然停住脚步。摊位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银饰,手镯、耳环、发簪,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他拿起一支素面银簪,簪头是朵小小的菊花,花瓣打磨得光滑发亮,边缘还带着细微的纹路。“这个好看,”陈远把银簪递到柳如氏眼前,“你戴着肯定衬。”
柳如氏一看,赶紧摆手:“不用不用,这银簪不便宜,我有发绳就够了。”说着就要把银簪放回去,却被陈远按住手。“难得过节,给你买个念想,”陈远转头对银匠师傅说,“师傅,这个我要了。”银匠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笑着接过银簪,又拿出一面小铜镜:“姑娘戴上看看,这簪子配你正好。”柳如氏接过银簪,轻轻插在鬓边,对着铜镜一看,鬓边的银菊映着她的笑,衬得眉眼都温柔了许多,她脸颊微红,小声说了句“谢谢”。
往前走了几步,柳如氏看见一个鞋摊,摊主是个中年妇人,正坐在小马扎上纳鞋底,手工纳的布鞋摆了一地,青布面、黑布面的都有,鞋底上还纳着细密的花纹。柳如氏拉着陈远走过去,拿起一双青布面的布鞋,比了比陈远的脚:“你这双鞋都快磨破了,前几天我还看见鞋底有个小洞,换双新的。”
陈远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旧鞋,鞋边确实有些磨损,鞋底也露了线,却还是说:“不用,补补还能穿,别浪费钱。”柳如氏却不依,从布兜里掏出铜钱递给摊主:“掌柜的,就要这双。”说完把新鞋塞给陈远:“押镖走路多,穿新鞋舒服,不然脚磨破了,我还得给你上药。”陈远接过鞋,手指摸过细密的针脚,心里暖烘烘的,两人手里提着包裹,在人群里慢慢走着,偶尔相视一笑,满是踏实的欢喜。
傍晚回到家,柳如氏先把竹篮里的菊花糕收好,又拿出下午买的石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剥。她把石榴籽一颗颗剥下来,盛在白瓷碗里,红莹莹的籽儿堆在碗里,像撒了满碗的红宝石。陈远则搬了张小桌到葡萄架下,架上的葡萄藤爬得满,绿叶间垂着几串紫莹莹的葡萄,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偶尔有熟透的葡萄掉下来,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柳如氏把炖鸡和炒肉热好,端到小桌上,又摆上月饼、菊花糕和石榴碗。这时,月亮慢慢升起来了,先是挂在东边的屋檐上,像个淡金色的圆盘,后来渐渐爬高,颜色也变成了银白,洒在院子里,把菊丛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地上像一幅淡淡的画。
两人坐在桌前,面前的饭菜还冒着热气。柳如氏拿起一块五仁月饼,掰了一半递给陈远,自己咬了口菊花糕,糕里的豆沙馅甜而不腻,还带着淡淡的菊香。“今年的中秋,比往年都好,”柳如氏看着院中的菊丛,轻声说,“有自己的家,有你在身边,还有满院的菊花。”
陈远接过月饼,咬了一口,五仁的香混着饼皮的酥在嘴里散开。他放下月饼,握住柳如氏的手,她的手因为常年做家务,指腹有些粗糙,却很温暖。“以后会更好,”陈远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等明年春天,我就去镇上牙行问问,买几亩好地。你喜欢种花,咱们就留半亩种菊花,剩下的种麦子和豆子,收了粮食,咱们的日子就更有保障了,就算我偶尔押镖晚回来几天,你也不用愁吃的。”
柳如氏靠在陈远肩上,抬头看着月亮,月光落在她脸上,温柔得很。“好啊,”她轻声说,“到时候我在地里种些青菜,萝卜、白菜、豆角都种点,你押镖回来,就能吃新鲜的。要是收成好,咱们还能腌些咸菜,冬天就不用去镇上买了。”
葡萄架下,两人的说话声轻轻的,混着菊香和月光,飘在院子里。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还有邻居家孩子的笑声,隐约能听见王妇人在喊狗蛋回家吃饭。一切都那么安稳,没有押镖时的奔波,没有攒钱买房时的焦虑,只有眼前的饭菜、身边的人,还有满院的月光和菊香。
柳如氏心里想着,要是每天都能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陈远在身边,有自己的家,有满院的菊花,就再好不过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愁绪,而是满心的满足。陈远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紧了紧她的手,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会的,以后每年中秋,咱们都这样团圆,就算我老得走不动路了,也陪着你在院子里看月亮、吃菊花糕。”
月亮越升越高,银辉洒满了整个院子,菊丛里的花,在月光下像是镀了层银,花瓣上的露珠还没干,闪着细碎的光,好看得很。两人坐在葡萄架下,吃着月饼,聊着天,偶尔伸手摘颗葡萄放进嘴里,甜丝丝的汁水在舌尖散开。直到夜深了,院外的声音渐渐静下来,只有虫鸣声和风吹过菊叶的沙沙声,两人才收拾起碗筷进屋。
屋门关上,满院的月光和菊香却还在静静流淌,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菊丛的花瓣上,也落在两人心里——这是他们在自己家里过的第一个中秋,也是往后无数个团圆日子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