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们相互看了看,为首一人先开口:“大哥,你怎么定,我们就怎么听。”
其他几个水手也跟着点头,没人再提当年的怨怼。
老海这才转过身,朝伏在地上的海澜伸出手,想把他扶起来:“起来吧……”
可老汉没听见似的,依旧死死伏在地上,额头抵着沙粒,后背绷得笔直,只有肩膀还在因为哽咽微微颤抖。
老海的手悬在半空,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起来!哪有跪着的魔神!”
这话像根针,轻轻扎了海澜一下。
他的哽咽声顿了顿,可还是没抬头,只是声音更哑了:“沧哥……我不是魔神……我就是个懦夫……你杀了我,才算给兄弟们一个交代……”
老海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目光落在远处翻涌的海浪上,白色的泡沫一次次漫上沙滩,又一次次退回去,像洗不掉的过往。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藏着说不出的烦闷:“恨你吗?当年恨,恨你临阵脱逃,恨你让兄弟们白白送命。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什么恨都磨得淡了……”
他转头看向老汉,声音骤然平静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这次来,主人说了,让两位降临者给你个体面,了了这桩心结。”
“主人”两个字刚落地,海澜原本还在颤抖的肩膀突然僵住,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
好久,他缓缓抬起头,额角的血混着沙子粘在脸上,浑浊的眼睛里没了之前的愧疚,反倒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敬畏,声音发颤却格外清晰:“主人……主人他老人家……还好吗?”
老海盯着他,突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裹着说不出的沉重:“好?你觉得他老人家能好吗?”
“你不会懂得,卑微地活着比光荣地死去更加艰难。”
老海往前踏了一步,声音里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锐利:“见你有几分清明,我本来还高兴。可你呢?一开口就是求死!当年你逃了,现在还想逃——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你对得起主人替你受的苦吗?对得起那些还活着的族人吗?你这哪是求赎罪,你就是又想当逃兵!”
这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海澜心上。
他原本僵住的肩膀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却不再是之前的愧疚,而是混杂着恐惧、慌乱的混乱。
他猛地摇着头,双手在沙地上胡乱抓着,指甲缝里塞满了沙粒:“不……我不是逃兵……我没逃……”
声音越来越小,又越来越疯癫,他突然蜷缩起身子,像只受惊的野兽,嘴里开始喃喃自语,一会儿是“主人别骂我”,一会儿是“联军来了,我没跑”,甚至抬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眼神渐渐涣散,又恢复了之前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魔神……我是魔神……我没逃……”
水手们站在一旁,看着他这副样子,都沉默着没说话。
老海看着他,脸上的锐利渐渐褪去,只剩下深深的无奈。
他知道,刚才那番话,不仅没点醒海澜,反倒把他逼回了那个自我欺骗的疯癫壳里。
老海看着海澜蜷缩在地上胡言乱语,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魔神”的疯话,终于痛苦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一片沉重的决绝,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水手,声音沙哑:“别再看了,海澜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能跟咱们并肩的兄弟了——让降临者送他上路吧。”
“大哥!”站在最前面的水手猛地开口,语气里满是不舍,他往前踏了一步,目光落在海澜身上:“咱们族人就剩这几个人了……真要把他送走吗?”
旁边的水手也跟着附和,声音低了些,却带着同样的犹豫:“是啊大哥,茫茫天地间,同族还有几人?他就算疯了,也是咱们的族人啊……”
其他水手没说话,却都轻轻点头,眼神里的纠结藏都藏不住。
他们当年一起长大,一起跟联军拼杀,就算海澜当年逃了,这么多年过去,那份族人的情分也没彻底断。
老海看着兄弟们的样子,喉咙动了动,却还是硬起心肠:“体面才是对他好!你们看他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每天被良心的煎熬缠着,继续疯下去,才是真的煎熬!”
这话让水手们都沉默了。
李万基站在一旁,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这些人……好像不怎么恨老汉。
老海看着地上蜷缩的老汉,喉结滚了滚,从怀里摸出个磨得泛白的老海螺。
他把海螺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缓缓吹响。
“呜——”
海螺声沉得像深海的浪,没有激昂的调子,只有绵长的呜咽。
水手们立马围了过来,自发地站成个圈,把海澜和老海圈在中间。
他们垂着头,肩膀绷得紧,有人偷偷地抹了下眼角,嘴里跟着哼起段低沉的调子。
没有歌词,只有简单的音节,却透着股古老的悲凉,是魔神族送族人“上路”时唱的送别曲。
老海蹲下身,轻轻擦去海澜脸上的沙和血,动作慢得像在告别。
他缓缓站起身,脸上没了之前的决绝,只剩掩不住的痛苦,连脊背都好像弯了些,像是扛着千斤重的过往。
他一步步走向李万基,每一步都踩得很慢,走到李万基面前时,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微微弯腰,姿态放得极低:“城主……还请你给我兄弟个痛快,让他少受点苦痛。”
李万基看着他泛红的眼角,又瞥了眼地上还在喃喃自语的老汉,眉头轻轻蹙起:“老海哥,真要我这么做吗?”
“唉……这样对大家都好。要是他还清醒,知道自己当年做了什么,知道主人为他受的苦,我就算拼着老脸,也会替他求情,求城主留他一条命,让他赎罪。可现在……”
他回头看了眼老汉:“死亡对他来说,是唯一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