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军节度使王建的中军大帐,与河对岸凤翔军营盘的喧嚣截然不同。
帐内只点了几支牛油大烛,光线晦暗,将人影拉得扭曲,投在帐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空气凝滞,带着一股压抑的燥热和未散尽的酒气。
“嘭!”
一声闷响打破死寂。身形魁梧、满面虬髯的部将綦母谏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矮案上,震得案上酒具哐当作响,残酒泼洒出来。
“李倚小儿!欺人太甚!”他低吼道,声音如同受伤的困兽,带着被连日戏耍的屈辱和愤怒,
“日日在我寨前擂鼓呐喊,摇旗冲锋,那马蹄子掀起的尘土都快呛到某鼻孔里了!
他凤翔军是来打仗还是来耍把式的?分明是逼着咱们顶上去,去填山行章那逆贼的壕沟!拿咱们永平军儿郎的性命,去耗西川的刀箭!”
他胸膛剧烈起伏,环眼扫过帐内诸人:“还有那张承业!那没卵子的阉货,就杵在李倚身边冷眼看着!他们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配合得可真叫一个绝!
咱们再按兵不动,朝廷问罪的旨意怕就要到了!他李倚正好把拖延战机的屎盆子全扣在咱们头上!”
牙将张虔裕坐在下首,脸色同样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刀刀柄,接口道:“綦母将军说的是。李倚这手阳谋,歹毒得很。
咱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豁出去强攻山行章,他那营寨虽疲,却依旧坚固,啃下来,少说也要折损咱们三五千精锐,岂不正中李倚下怀,让他坐收渔利?可若继续不动……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满是无奈。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转向了帐中一人。
谋士周庠。他坐在王建左下首,一直在闭目养神,仿佛帐内激烈的情绪与他毫无干系。直到綦母谏和张虔裕都说完了,他才缓缓睁开眼。
烛光下,他那双眼睛透着一股冷澈的光,如同深潭寒水。
他慢条斯理地捋着颌下并不存在的胡须,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帐内的躁动:“綦母将军稍安勿躁。李倚欲行那借刀杀人之计,刀,是他凤翔军,这‘人’嘛,自然是我永平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建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缓缓道:“然则,他李倚能借刀,我等……便不能再寻一把更顺手、更不怕卷刃的刀么?”
“再寻一把刀?”綦母谏一愣,疑惑得问道,“哪里还有刀?除了咱们,难道指望天上掉下来……”
一直沉默的王建,眼中骤然闪过一道精光,他抬手止住了綦母谏的话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周庠:“先生之意是……”
周庠却不直接回答,反而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张虔裕:“虔裕,东川顾彦晖最近有何动作?”
张虔裕也是机敏之人,被这一点,眼珠猛地一转,瞬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顾彦晖!他麾下两万东川军,驻扎在我军右侧,至今以护卫粮道、策应各方为名,未损一兵一卒,乃是完完整整的生力军!”
他越说眼睛越亮,“顾彦朗身在东川,前线军务皆由其弟顾彦晖暂代,此人志大才疏,又好虚名……”
周庠微微颔首,脸上那丝冷笑更深了,接过话头:“讨伐陈敬瑄、田令孜,乃天下大义。李倚是奉诏,将军是奉诏,难道他东川顾彦晖,就不是奉诏之军?
如今逆贼主力山行章、杨晟就挡在面前,正是各路王师戮力同心、共破顽敌之时。岂有让我永平军一枝独秀、独抗强敌,而他东川军坐观成败的道理?”
他转向王建,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蛊惑的力量:“将军可即刻修书一封,不,亲自去一趟东川大营!言辞务必恳切,极言山行章连日遭凤翔军猛攻,已疲敝不堪,破之就在旦夕之间!
然我永平军连日为凤翔‘助势’,亦是人困马乏,恐独力难支,以致功亏一篑。今有东川雄师两万,兵精粮足,士气正旺,正当挺身而出,担此破贼首功!我永平军愿倾力相助,为其掠阵,牵制贼寇侧翼,共襄盛举!”
周庠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将军更要强调,此乃千古扬名之良机,亦是在朝廷监军面前彰显东川忠勇之最佳时机!破了山行章,兵锋直指成都,他顾彦晖便是首功!
届时,朝廷封赏,天下赞誉,岂不美哉?至于我永平军……甘为绿叶,辅佐成功即可。如此,既全了同袍之义,又堵了李倚之口,更免了我军无谓折损。岂非三全其美?”
帐内一片寂静,只听得烛火噼啪作响。綦母谏张大了嘴巴,脸上的怒容早已被惊愕和一丝钦佩取代。张虔裕呼吸微微急促,眼神发亮,显然觉得此计大妙。
王建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面沉如水,眼底却似有波涛翻涌。周庠此计,可谓毒辣。将顾彦晖推出去顶雷,东川军与山行章血拼,无论胜负,实力必然大损。
自己在一旁“掠阵”,既可保存实力,又可伺机而动。若顾彦晖胜了,自己跟着“辅佐”有功;若败了,那也是东川军无能,损兵折将的罪名落不到自己头上,反而更能衬托出永平军“顾全大局”、“竭力相助”的“高风亮节”。
更重要的是,此举彻底化解了李倚的逼宫,将难题原封不动地抛给了顾彦晖——你东川军若再不动,朝廷和天下会如何看你?
片刻之后,王建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热络却又深不见底的笑容,眼中精光四射:“妙!先生此计,大妙!正合我意!”
他霍然起身,意气风发,仿佛连日来的憋闷一扫而空:“顾公彦晖,乃我挚友袍泽,有此建功立业之机,我王建岂能独享?自当推举贤能,共成大事!”
他笑声洪亮,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虔裕,立刻备马!点齐亲卫,随我亲自去东川大营,拜会顾使君!这份天大的功劳,我王建,亲手送与他!”
帐帘掀起,王建大步流星而出,身影没入帐外沉沉的夜色。
夜风更冷,吹过永平军营寨,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而对岸凤翔军营中,那喧嚣了一日的战鼓,早已停歇,唯有巡夜的梆子声,单调地回荡在汉州冰冷的原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