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下首的张承业沉默不语,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想当初处在宫中那种尔虞我诈的环境中,他既不站队杨复恭,也不攀附田令孜,仍然能置身于世外,就足以证明他的智慧了。
案后的李倚还在继续说着,言辞恳切而真挚,声音中也透露出一种近乎剖白的真诚:“监军,你是皇兄的肱股之臣,你的心就像明镜一样清澈!
我一直殚精竭虑,生怕辜负了皇兄的嘱托!然而,面对眼前的僵局,我实在是感到力不从心!这并非是我一人所能突破的困境啊!”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焦虑和无奈,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我日夜都在焦灼地思考着如何破敌,苦寻良策,但始终未能找到一个可行的方法。所以,还请监军不吝赐教,指点一下迷津!我一定会洗耳恭听,虚心接受你的教导!”
说完这些话后,李倚的身体微微前倾,将“困境”与“求教”的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在向张承业表达着自己的诚意。
下首的张承业终于抬起头来,却并没有看向李倚,而是缓缓地扫过案头那堆墨迹淋漓的捷报,这些捷报上充斥着“斩首”、“破敌”、“缴获”等字眼,显然都是一些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不过张承业的目光并没有在这些捷报上过多停留,而是很快地掠过了那些捷报,最后停留在了地图上。在地图上,山行章的营寨孤零零地矗立着,而与之相对的,是王建那庞大的营盘标记,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帐内一片死寂,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只有那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张承业就那样沉默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站在一旁侍奉的将领和书吏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被这压抑的气氛给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终于,张承业转过身去,深深的看了一眼李倚,似乎想要将他看透,但李倚面对他的目光,却显得非常坦然,没有丝毫慌乱。
“大王。”张承业的声音平缓清晰,让人听不出他此刻内心的真实情绪,“忠勤王事,其志可嘉。然而……”他的话突然停了下来,而是看向了帐内的其他人,不再言语。
李倚顺着他目光,明白了他的意思,挥了挥手,帐内的人也很识趣的退了出去,待帐内只剩下李倚和张承业二人后。
过了好一会儿,张承业才又继续说道:“虚耗日久,终非良策。王建他坐视不理,我自会前去催促。
只是,朝廷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这些。朝廷要的,是成都!是陈、田二逆的首级!还望大王...”
说到这里,张承业语气稍显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
“莫要忘了自己初衷!”
他并不是愚笨之人,李倚做的这一切他看在眼里,心理跟明镜一样,这位亲王嘴上说着一切为了朝廷,但利州拿下来后刺史是他凤翔的人,到了西川后又悄悄分兵攻占了茂州,这一切的一切无不表明这位亲王积极出兵另有所图。
但张承业也不会点破这些,也会配合着他去做这些,原因无他,朝廷现在势衰,早已无力掌控这些藩镇,而李倚终究是李唐皇室的人,西川这等富庶之地,落在外姓藩镇手中,不如让李倚拿下,以免再度出现陈田二人这种听调不听宣的情况。
不管怎么说,至少在表面上,凤翔是忠勤王事,听从调遣。
听到这句话,李倚的身体微微一颤,虽然这一动作非常细微,几乎难以察觉,但还是被张承业敏锐地捕捉到了。不过,李倚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慢慢地挺直了身子,毫不退缩地迎上了张承业那似乎能够穿透人心的犀利目光。
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那份坦然的忧虑和恭敬,郑重地说道:“监军放心,自出兵讨逆以来,我每日便提醒自己,出兵所为何事,自不敢忘了这等初衷。
更何况皇兄如此信任,我一心所想的也不过是讨伐叛逆,只盼望能够早日攻克成都,将叛贼俘虏献给皇兄。
只是见战事进展不顺,我内心焦急,所以才有些口不择言。
且王建和顾彦晖纵然有一些过错,但他二人毕竟也是奉旨出征的军队,我所担忧的只是他二人不肯竭尽全力而已,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
张承业盯着李倚,那目光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大王不忘初衷,便好。至于……王建和顾彦晖二人,我自会前去提醒。”
说完,他不再看向李倚,而是用一种隐晦的方式提醒道:“大王若有何谋划,大可放手施行,无需过多忧虑。我唯一之期望,便是能将陈田二人安然带回,向圣上复命。至于战后之西川将如何发展,想必圣上亦不愿其再为外姓所据吧。”
李倚听到这句话,心中猛地一震,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张承业其实都心知肚明。而他自己却还天真地认为这些事情做得非常隐蔽,不会被他察觉。
想到这里,李倚不禁苦笑起来,感叹道:“未曾料到啊,监军竟然如此深谋远虑,早已洞察了我的真实意图。”
张承业微微点头,表示认同,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现今天下局势波谲云诡,藩镇割据之势愈演愈烈,圣上虽有重振大唐河山之雄心,却也有心无力。
然,大唐的江山社稷岂能轻易拱手让人?若真至那般田地,望大王莫要忘却我们于途中你对我所言。当效太宗皇帝,提三尺剑,扫平不臣,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张承业的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让李倚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对于天下局势的洞察力是如此之深,绝非一般的愚忠之士可比。张承业所忠心耿耿的,并非某一个人,而是这广袤的大唐江山。
正因为如此,在历史的长河中,当李存勖企图称帝时,张承业深知复兴唐室已无可能,于是心灰意冷,最终抑郁而终。想到这里,李倚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敬佩之情。
既然张承业对大唐江山如此执着,李倚自然也不再有任何顾虑。他毅然起身离席,步履坚定地走到张承业身旁,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郑重地说道:“监军放心,大唐江山必不会丢!”
这简短而有力的话语,既是对张承业的承诺,也是李倚内心深处的誓言。
面对李倚如此诚恳地承诺,张承业终于露出了笑容,欣慰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