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苏小小,确切说是柳如弦,客气地躬了躬身,没有丝毫表情。
我心中却是疑窦丛生。
不死宗任务失败后,柳如弦回到京城便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我曾以为她会被秦权问责,甚至……
没想到,她竟会出现在万里之外的蜀州成都,成了暖香阁的头牌苏小小!
是秦权派她来的?新的卧底任务?还是另有所图?
我心中无数个问题,但在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却一个字也不能问出口。
赵举似乎很满意,哈哈一笑,抬手示意。
身后的随从立刻端上一个铺着红绸的托盘,上面堆满了亮晃晃的银锭。
“小小姑娘一曲《折柳令》,堪称仙音!当赏!”
“谢赵官人厚赏。”柳如弦再次敛衽一礼,由丫鬟接过托盘。
柳如弦下场后,又有几名艺伎上前表演。
我与赵举重新坐下闲聊,随口问道:“赵大官人交游广阔,可曾听过骷髅会?”
赵举端着茶杯,略一思索,道:“城南一带厮混的几个泼皮无赖拉帮结派取的名头,不成气候。怎么,他们招惹到镇武司了?若是需要赵某帮忙递个话,赵某在成都府地面儿上,多少还有几分薄面。”
他这话说得无比自然,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那倒不必。”我摆了摆手,“只是今日下午,有几个骷髅会的人,死在了城南义庄。死前,还喊着九幽神佑。”
赵举脸上露出几分惋惜,“这些江湖败类,终日打打杀杀,终究是害人害己啊!”
话音刚落,一个仆从凑到赵举耳边,极快地低语了几句。
隐约听到“栈道”“税吏”几个模糊的字眼。
赵举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手指重重拍在茶案上。
旋即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脸上又挂上笑容:
“江主簿,实在抱歉,府中突然有些急务,恐怕要先失陪了。改日赵某再设宴向江主簿赔罪。”
又对老鸨道,“今日江主簿消费,挂我账上!”
说完,他甚至不等我回应,便起身匆匆带着随从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端起那杯微凉的碧潭飘雪,轻轻抿了一口。
看来,沈默的动作很快。
我这“查税”的阳谋,第一波压力,已经精准地送到了。
……
赵举匆匆离去后,我并未离开,依旧坐在那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
台上的节目换了一批又一批。
琵琶声换成了古筝,又换成了柔媚的小曲,咿咿呀呀,却再也难以入耳。
桌上的茶水添了一次又一次,早已泡得没了颜色,淡如白水。
暖香阁内的气氛也变得微妙起来。
原本喧闹的大堂渐渐安静,丝竹声也显得有气无力起来。
客人们仿佛约好了一般,纷纷寻了借口结账离开。
后来的客人一进门,看到我们,顿时兴致全无,探头看一眼便匆匆离去,或者干脆转身就走。
老鸨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上前打扰。
原本注定要通宵达旦暖香阁,竟在子时不到,便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我们这一桌客人。
那老鸨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眼珠一转,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她快步走到后台,与苏小小低声耳语了几句。
片刻后,老鸨堆起满脸笑容,小心翼翼地道:“江大人,您看这……客人也都散了。我家小小还有几首私藏的曲子,未曾对外展示过,想请大人移步后园听雪轩,单独为您品鉴指教一番,不知大人可否赏光?”
听雪轩!
当初在东海郡,第一次遇见她时,我记得也叫听雪轩。
我放下那杯早已无味的茶,淡淡道:“哦?苏大家如此盛情,那本官便却之不恭了。”
我站起身,对杜清远和李长风道:“你们在此等候。”
杜清远立刻挤眉弄眼,一副“我懂我都懂”的表情。
李长风则只是微微颔首,抱剑立于廊下。
在老鸨的引领下,我穿过几条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更为幽静雅致的小轩。
推门而入,与外间的奢华旖旎截然不同,此处陈设清雅,烛光柔和。
一阵雪中梅的淡淡香气传来。
我步入其中,反手关上了门。
几乎是同时,我指尖弹出数道羊毛真气,笼罩了整个听雨轩,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声音。
确保无人可以窥听。
只见内侧珠帘轻动,已换回一身素雅常服的柳如弦缓缓走了出来。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无比,有久别重逢的恍惚,又带着几分拘谨。
柳如弦依足了规矩,对我微微躬身,“见过江主簿!”
一年不见,她清减了许多。
烛光下,她的脸颊比记忆中更显清瘦,下巴线条也愈发清晰。
当年在东海郡初遇时,她如一团明艳而娇媚的胭脂虎。
而如今,那抹逼人的艳光似乎被刻意收敛了起来,沉淀为一种更为复杂的韵味。
婉约依旧,却蒙上了一层难以化开的清冷,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茶几上,竟也摆着一碟果脯和一碟蜜饯。
与当年在东海郡听雪轩初遇时,她用来“招待”我的,一模一样。
那时,我还是个囊中羞涩的穷酸少年。
物是人非。
我压下心头翻涌的旧日思绪,开门见山,“秦权派你来的?”
柳如弦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
这沉默,本身就已经是一种默认。
“目标是九幽教?”我又追问。
这次,她轻轻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却肯定。
看着她这副将所有情绪都深埋心底的模样,我忍不住问:
“当年任务失败,秦权,没有难为你?”
柳如弦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她抬起眼,轻轻道:“该受的,能受的,都受过了。”
该受的,能受的,都受过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我心中莫名的一阵抽痛,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雍州一别,已近两年光阴。
她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
将那个明媚鲜活柳如弦,生生磨成了眼前这个冰冷、隐忍、仿佛没有自我的工具。
这就是镇武司的暗桩。
光鲜亮丽的功劳簿背后,是一枚枚被用完即弃的棋子。
我看着她,柔声道:“等解决了蜀州的事,灭了九幽教,我亲自向秦权替你求情。”
柳如弦闻言,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她静静地看着我,忽然轻声问道:“江小……江大人,可还记得当年你对我说过的话?”
我点了点头,语气无比肯定:“当然记得。”
听到我的回答,柳如弦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暖意的笑容。
“记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