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沿长江逆流而上,更是难上加难。
八月的长江,水汽混着暑热扑面而来。
对于常年生活在北方的我们来说,这种湿热和黏腻,让人喘不过气。
而我们这艘船,却要逆着江水,溯流而上。
船工们粗粝的号子声传来:
“扳艄——呦嗬!”
“抢风——走嘞!”
我看着眼前景象,心中不禁叹为观止。
那船老大立在船尾,死死盯着帆面吃风的角度和前方水势。
他并不与江河蛮力对抗,而是借力打力。
每逢江面吹来一阵侧风或回旋风,他便嘶吼着下令。
船头劈开浊浪,并非一味向前,而是巧妙地走起了“之”字形。
每一次抢风成功,船身都能借着那股巧劲向上游窜出一大截。
那不是在行船,那是在在刀尖上跳舞。
险象环生,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敬佩的智慧和力量。
杜清远瘫在船舱里的竹椅上,有气无力地摇着折扇,袍子的前襟湿了一片。
“失策,失策啊姐夫哥!早知这般受罪,还不如走那鸟不拉屎的金牛道。”
我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茶杯。
“走陆路,你现在就是在马背上颠簸,啃着干粮,提防着峭壁落石和林子里的冷箭。选一个?”
杜清远缩了缩脖子,扇子摇得更快了:“那还是坐船吧。”
舱帘一动,李长风抱着剑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人,是随行的两名税吏。
“大人。”两人拱手行礼。
这两人,一个叫张诚,面相憨厚,心思却活络,擅长与人打交道;
另一个叫王武,沉默寡言,但一手追踪术和野外生存的本事是五房顶尖。
我放下茶杯,“说吧。”
张诚道:“刚收到陈头儿和沈头儿的传讯。陈头儿带队走的米仓道,沈头儿走的金牛道,均已按计划,于昨日成功潜入蜀中,未惊动任何方面。”
“比我们快了十日。”王武补充道,言简意赅。
杜清远一听来了精神:“这么快?那咱们也得加快些,这鬼地方我是一天都不想……”
“不急。”我打断他,“十日不够。传讯给他们,不必等我们,按既定方案,全力铺开。避开朱越的案子,探查的重点,是漕运、药材、还有各地官仓的异常调动。我们,再慢些走。”
“再慢些?”杜清远瞪大了眼睛。
“对,再慢些。”我看向船窗外险峻的峭壁,“给他们多争取十天时间。我们要看的,是别人准备好给我们看的东西。他们看的,才是这蜀地真正的模样。”
张诚王武立刻领命:“是!”
……
两人退下后,我起身走出船舱,来到船尾。
船老大和他的兄弟正在合力扳动橹舵。
古铜色的脊背上全是汗珠,在烈日下油亮发光。
我靠在船舷上,笑着搭话:“二位大哥,好力气啊。这逆水行船,真是辛苦。”
年长些的船老大头也不回,声音洪亮:“嘿,赚的就是这份辛苦钱!习惯了就好!客人是第一次走我们蜀江水路?”
“是啊,”我点头,拿出早就备好的说辞,“我们是青州人,家里做点药材生意。听说蜀地药材地道,种类也多,就想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路子。”
旁边的船家弟弟用汗巾抹了把脸,插话道:“青州?那可老远了!怪不得听口音有点硬!”
船老大这时回过头,打量了我几眼,咧开嘴笑了:
“您不说,我还真瞧不出是大老远来的药材商人。倒像是……”
“像是什么?”我饶有兴致地问。
“嘿嘿,”他憨笑两声,指了指舱里的杜清远,“那位公子,像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世家子弟,您这通身的气派,不像常在外奔波的行商,倒像是衙门里那些官爷,看着随和,眼睛里却透着厉害呢!”
我心中微微一凛,旋即笑道:
“大哥好眼力!家里确实在衙门里有个一官半职,不然也不敢跑这么远来做生意不是?”
船老大恍然:“哦!原来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失敬失敬!”
我岔开话题,递过去一壶酒。
“老大,这一路行来,可还太平?我听说蜀道难,不光难在路上,也难在……”
我指了指两岸峭壁密林,“有些地方?”
船老大接过酒壶,猛灌一口,又把酒壶递给了弟弟。
“客人问到这个!唉,这两年,是越发不太平咯。”
“哦?怎么说?”
“以前嘛,也就是些占山为王的好汉,求财罢了。现在?”
他摇了摇头:“邪性!好些船老大、行商客旅都说,有时江上会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怪雾,船在里面打转,指南针都失灵!等雾散了,人就恍恍惚惚,好像被抽走了精气神,而且,或多或少会丢些财物,特别是那种亮晶晶的石头。”
他说的石头,多半是真气晶石。
“官府不管?”
船老大苦笑,“管?咋管?查无实据,都说是自己不小心。久了,大家也就认了,只当是给‘河神’上了供了。客人您要是做生意,这‘河神捐’的损耗,可得算进成本里哟。”
河神捐?难道是九幽教?
我心中一动,顺着他的话问:“河神捐?听着稀奇。那像你们常年跑船的,也要交这‘捐’?”
“交!怎么不交!”
船老大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分,“以前是碰运气,现在嘛……喏,看见没?”
他抬手指向船头方向。
我顺着望去,只见桅杆下方,悬挂着一块巴掌大的深色木牌。
上面用朱砂勾勒着像水波一样的纹路,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避水符。”船老大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就这玩意儿,一年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又翻了一下.
“四十两?”我试探着问。
“四百两!”船家弟弟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船老大瞪了弟弟一眼,后者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让客人见笑了。四百两。贵是贵,但没法子。挂了这符,那怪雾就绕着走,船能平安,人也没事。就当……就当破财消灾了。”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避水符”上,仔细打量。
那朱砂纹路看似杂乱,但以我如今对“方程卷”的初步理解,能隐约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种极其精妙的阵法之力。
以其“设立未知,求解本质”的要义去解析,那纷乱的线条仿佛在意识中开始拆解、重组……
它内部结构的核心并非凝聚能量形成防护,而是构筑了一个极其精妙的识别回路。
这绝非是简单的护身符,更像是一个信标!
不用说,船老大口中的怪雾,多半是某种阵法!
这避水符,不是在“避水”,而是一个在阵法中的通行证。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擅长符箓,还能劫持天道大阵的九幽教!
我面上不动声色,“四百两,可不是小数目!这钱,交给谁?总不能直接扔江里给河神吧?”
船老大打了个哈哈:“自有‘河神’派来的使者收呗,到日子了自然会出现。客人您就别打听得太细了,对我们这些跑船的是好事,能保平安就行。”
他显然不愿再多说,甚至眼神里露出一丝警惕和后怕。
我见状,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
又闲扯了几句江上的风物,我便拱手告辞,转身回到了船舱。
回到舱内,杜清远凑过来小声问:“姐夫哥,打听出什么了?”
我看着窗外愈发陡峭的峡江,江水呜咽,拍打着礁石。
“没什么,”我淡淡一笑,“只是确认了,这蜀地,果然有‘鬼’。而且这‘鬼’,收的还是真气现钞。”
我临窗坐下,看向船头那块在风中微微晃动的“避水符”。
江水奔腾,雾气在山峦间缭绕。
这蜀地的大门还未真正踏入,九幽教的触手却已展现在眼前。
他们不像阴家那样藏于幕后操控黑道,也不像血刀门那般嗜血疯狂。
他们更狡猾,更系统,如同一个寄生在天道大阵上的庞大毒瘤,无声无息地汲取着这片土地的血液。
“清远。”我忽然开口。
“啊?咋了?”
“把咱们这壶酒钱,还有一路上的船资,都详细记下来。”
“记那玩意儿干嘛?”杜清远莫名其妙。
我望着那越来越近的、仿佛巨兽张口般吞噬着江流的夔门,淡淡一笑:
“回头,找能报销的人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