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明朗眼神一冷的,是他看到了厂长赵志刚的身影。
赵志刚并没有站在最前面,而是稍微靠后,躲在一把黑伞下(由办公室的一个年轻人撑着),但他并非旁观者。
他正对着围拢过来的工人们大声说着什么,表情痛心疾首,手势激动。
明朗把红色qq猛地停在厂门外不远处的路边,甚至没有完全熄火就推门下车。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但他浑然不觉。
他没有立刻冲进去,而是站在人群外围,冷静地、近乎冷酷地观察着。
他要看清楚,这场闹剧到底是怎么上演的。
只听李建华的声音穿透雨幕和嘈杂,带着一种表演式的悲愤:“……工友们!老师们傅们!我的心情和你们一样痛啊!这些设备,哪一台不是咱们厂历史的见证?哪一台没流过咱们老师傅们的汗水?我看着它们,就像看着自己的老朋友一样!”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沉痛无奈:“但是!这些资本家!大家都看清楚!!他们要把这些设备当废铁处理了?这些设备,是大家的命根子!不能卖!”
“不能卖!”一个老工人怒吼道,声音嘶哑:“卖了设备,厂子就真的完了!这就是杀鸡取卵!我们不要这点卖废铁的钱,我们要厂子活下去!我们要干活!”
“对!我们要干活!”人群爆发出巨大的附和声。
“不能卖!这是咱们的饭碗!”
“老李师傅说的对!这些机器我跟了三十年了!它有感情了!你们不能把它当废铁卖了!”
“卖了机器,厂子就没了根了!你们就是败家子!”
“你们这些资本家,心里根本没想着厂子,只想占地皮!”
“资本家!你们跟旧社会的资本家有什么区别?就是要砸我们的饭碗!”
群情激愤,工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愤怒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几个年轻人甚至冲动地想要爬上车去把设备拖下来,被钱胖子带着几个保安模样的人地推开。
推搡之间,冲突升级,叫骂声、妇女的尖叫声、雨声混作一团。
高艺文急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喊哑了:“大家冷静!冷静一点!听厂里安排!都是为了大家好!”
钱胖子则面目狰狞地吼着:“反了你们了!这是厂务会的决定!谁再拦着,就是破坏生产,一律严肃处理!”
李建华继续着他的表演,煽风点火:“工友们!设备没了,江州玻璃器皿厂就没了!”
场面彻底失控了。
雨越下越大,冰冷地浇在每个人头上、身上,却浇不灭那熊熊燃烧的怒火和绝望。
人墙和车队的对峙越来越紧张,肢体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最混乱的时刻,那辆停在不远处的、与现场格格不入的红色奇瑞qq的车门开了。
明朗穿过冰冷的雨丝,一步步走向沸腾的人群。
他没有喊叫,没有试图立刻制止,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刀,穿透雨幕,牢牢地锁定在了躲在伞下、仍在“痛心疾首”地诉说着的厂长赵志刚身上。
他所经过的地方,喧闹声似乎奇异地低落下去一些。
有工人认出了他,是昨天那个来看厂子的年轻老板。
人们自动地为他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目光复杂地投向他,有疑惑,有期盼,也有警惕。
明朗一直走到人群的核心圈,距离赵志刚只有几步之遥,才停下脚步。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雨水顺着他黑硬的头发流下脸颊,湿透的外套紧贴着他的身躯,让他看起来显得有些单薄,却又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冰冷的压力。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冷静得近乎可怕的目光,安静地看着赵志刚表演,看着钱胖子,看着高艺文调解,看着工人们激动地呐喊。
他像一个局外人,又像一个早已看透一切的审判者,正在等待一个最佳的介入时机。
他的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
渐渐地,以他为中心,一小片区域的嘈杂声平息下来。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个沉默的、被雨淋湿的年轻人。
赵志刚也终于感受到了那两道冰冷的目光,他的演讲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眼神闪烁地看向明朗,脸上那副“忧厂忧民”的表情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慌乱。
空气仿佛凝固了。
冰雨依旧在下,敲打着冰冷的机器和人们火热而焦虑的心。
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愤怒的、悲痛的、狡黠的、还是茫然的,都逐渐汇聚到了明朗身上。
一场风暴,似乎就在他沉默的注视下,积蓄着最终爆发的力量。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点,一个足以引爆所有矛盾,也足以让他彻底掌控局面的切入点。
而他那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眼神,已经让赵志刚等人如芒在背,预感到了极大的不妙。
明朗的沉默,比即将到来的雷霆怒斥,更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