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彻底退出伊洛瓦底江流域的第三日,萧如薰踩着晨露登上了仰光新码头的栈桥。江风裹着咸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卷得他肩头的披风猎猎作响,脚下松木铺就的桥面还带着新伐木材特有的清香,混杂着江底淤泥的腥气,在晨光里酿出一种鲜活的气息。
“将军,最后一排桩子刚砸实,土工说这码头至少能扛住三年汛期。”水师千总周显躬身禀报,手指向江岸边整齐排列的松木桩——那些碗口粗的木料被桐油浸泡过,顶端裹着铁皮,深深扎进河床,露出水面的部分还留着斧头劈砍的新鲜痕迹。
萧如薰俯身摸着冰凉的木桩,指尖划过木材纹理间未干的水渍:“能泊多少吃水的船?”
“回将军,千石漕船能并排停二十艘,旁边的栈桥分了上下货两个口,比先前缅甸人搭的烂木头架子稳当十倍。”周显说着指向江面,几艘小货船正试探着靠近,船夫们站在船头,望着新码头的眼神里满是好奇。
这里是伊洛瓦底江入海口,也是他规划中滇缅商路的咽喉。从云南过来的马帮要在此登船,把茶叶、丝绸送进南洋;缅甸的宝石、象牙,还有将来从吕宋运来的香料,也得从这里上岸,顺着陆路翻过高黎贡山,融进大明的商道网络。
正想着,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夹杂着马蹄踏在土路的闷响。萧如薰抬眼望去,一队三十多匹的马帮顺着江边土路走来,为首的汉子穿着靛蓝短打,腰间别着柄弯刀,满脸络腮胡上还沾着晨霜,看见栈桥上的官军装束,翻身下马快步迎了上来。
“可是萧将军?”汉子嗓门洪亮,抱拳行礼时腰弯得极低,“小人王二柱,大理来的茶商,前阵子听官府说仰光收茶,连夜带着货赶来了!”
萧如薰认得这张脸——上个月他让幕僚去云南招商时,递上来的名册里,王二柱的名字排在头一位,据说在大理府经营着三座茶坊,专做南洋生意。他侧身让开道路:“货呢?瞧瞧成色。”
王二柱忙挥手让伙计打开货箱,樟木箱子刚掀开一条缝,清冽的茶香就混着江风漫了出来。箱里码着整齐的七子饼茶,茶饼边缘压着细密的花纹,表面泛着油润的光泽。“都是今年春茶,在大理压好饼子才装的车,路上走了二十天,用桐油纸裹了三层,一点潮汽没沾。”
“不错。”萧如薰转头喊来商栈主簿,“按市价算,多给两成——头一份来的,得给个彩头。”
王二柱眼睛瞬间亮了,黝黑的脸上笑出几道褶子:“谢将军!就知道跟着将军做生意不亏!往后小人每月来一趟,不光带茶,还能捎蜀锦、景德镇的瓷器,南洋那边的土人就稀罕这些!”
“正要跟你说这个。”萧如薰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指了指栈桥旁正在搭建的商铺,“商路不能只做单向买卖,得把大明的货送出去,再把南洋的东西拉回来,这生意才能活。”他示意主簿拿过章程,“你看看,凡在府衙登记的华商,税只收三成,但有两条规矩:不许哄抬物价,不许坑骗当地土人,违者罚银五百两,吊销买卖资格。”
主簿捧着泛黄的纸册,逐条念给王二柱听:“西边那片空地划给华商设铺,东边是土人集市,交易用官府铸的‘缅甸通宝’,跟大明铜钱一比一兑,上面有汉缅两种字,免得掺假。要是跟土人起了纠纷,去码头旁的通商衙门,官差会秉公断案。”
王二柱听得连连点头,手指在章程上点着:“规矩清楚,好!小人这就卸茶,下午就去登记。对了将军,听说南洋的香料值钱,要是官府能帮着牵线,小人也想收些回来,运到云南能翻三倍利!”
“自然有安排。”萧如薰望着伙计们扛着茶箱往商栈走,粗麻绳勒得他们肩膀发红,却没人抱怨——这里的脚夫工钱比云南高两成,还管两顿饭,早就有不少当地孟族人等着找活干。
他转头对身后的赵承宗说:“让刘綎再增派两百兵,沿着仰光到腾越的山路巡逻。先前那批劫匪没剿干净,昨儿还有商队说丢了两匹骡马,得彻底清了才行。”
“已经安排了,刘将军带五百人去了三天,估摸着今日该有消息。”赵承宗递过一封书信,“对了,前天孟族的帕雅土司派人来求见,说他们部落后山有红宝石矿,想跟咱们合作——他们出人力和矿脉,咱们出工匠和工具,采出的宝石四六分,咱们六,他们四。”
萧如薰拆开书信,纸上画着简陋的矿脉分布图,旁边用缅文写着几行字。他指尖在“鸽血红”三个字上顿了顿——这种宝石在南洋的港口能换等量的白银,正好填补军饷和移民的缺口。“答应他,派最好的石匠过去,教他们开矿的法子,但矿场得派咱们的人盯着,不许私藏,更不许卖给葡萄牙人。”
赵承宗刚应下,远处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骑兵翻身下马,甲胄上还沾着血迹:“将军!刘将军清剿劫匪回来了,还带了几个山民,说有要事禀报!”
萧如薰快步迎上去,只见刘綎骑着马走在队伍前头,战袍下摆溅满泥点,脸上却带着兴奋:“将军!这次不光端了三个劫匪窝,还得了个好消息!”他侧身让出身后的几个山民,“这几个兄弟说,西边那座野人山后头,有片老林子,里面长着大片野茶树,叶子比云南的厚,味道更醇!”
领头的山民约莫四十岁,穿着粗麻布短衣,手里捧着一包晒干的茶叶,递到萧如薰面前:“大人,这是俺们采的野茶叶,泡着喝比酥油茶香,您尝尝。”
萧如薰接过茶叶,指尖摩挲着叶片边缘的锯齿,茶香带着山野的清苦,和云南普洱的醇厚截然不同。他眼睛一亮:“立刻让农官带种子去勘察,要是能引种,就圈地开荒,教当地人种茶。告诉他们,种出来的茶官府按市价两倍收,比种稻谷划算。”
刘綎咧嘴笑了:“俺就知道将军会喜欢!那片林子大得很,要是真能种茶,往后咱们不用从云南运货,自己就能产好茶!”
正说着,商栈那边传来一阵喧哗。王二柱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枚铜钱:“将军!您看这钱,土人都认!刚才有个孟族老汉用这钱买了俺半饼茶,一点不含糊!”
萧如薰接过铜钱,正面是“缅甸通宝”四个汉字,背面是缅文,铜质紧实,边缘打磨得光滑。这是他让人在永昌府铸的,特意调了铜料比例,比当地土法铸的钱更耐用。“往后交易都用这个,免得有人用劣币坑人。”
正午的日头升得老高,码头渐渐热闹起来。几艘从勃固来的货船靠了岸,船夫们扛着象牙、翡翠往商栈搬;岸边的集市上,孟族妇女摆开竹筐,里面装着新鲜的菠萝、芒果,还有手工织的麻布;几个穿着葡萄牙服饰的商人站在远处,探头探脑地望着码头,手里攥着贸易清单。
萧如薰认出其中一个高鼻梁的汉子——是葡萄牙商队的头目安东尼奥,上个月在马六甲见过一面。他走过去,安东尼奥立刻躬身行礼,操着生硬的汉语:“萧将军,我们是来做贸易的,带来了香料、玻璃器,还有最好的葡萄酒。”
“想做生意可以。”萧如薰靠在栈桥的栏杆上,江风掀起他的衣摆,“三条规矩:第一,按华商标准交三成税;第二,不许带鸦片,违者货物没收,人驱逐出境;第三,不许欺负华商和当地土人,出了纠纷,按大明律法断案。”
安东尼奥连忙点头:“都听将军的!我们明天就把货卸下来,您看什么时候能交易?”
“下月初一开海市,到时候带着货来登记就行。”萧如薰指着远处的造船厂,“瞧见那些船了吗?往后南洋的商路,得按大明的规矩走。”
安东尼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艘新船的龙骨已经成型,工匠们正踩着脚手架钉船板,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混着海浪声,在空气中震荡。他脸色微变,却还是笑着应道:“是,我们一定遵守规矩。”
送走葡萄牙商人,萧如薰沿着码头慢慢走。一个孟族老人背着竹筐走过,筐里装着金黄的菠萝,看见他,忙放下筐子,挑了个最大的递过来:“大人,尝尝俺家的菠萝,今年雨水足,甜得很。”
萧如薰接过菠萝,用腰间的小刀切开,甜汁顺着指尖往下滴。他分给身边的亲兵,自己咬了一大口,清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带着阳光的暖意。“老人家,家里的菠萝要是卖不完,就去商栈找王掌柜,他收这些水果运去云南,能卖好价钱。”
老人咧着嘴笑,露出豁了牙的牙床:“俺知道!昨天俺儿子卖了一筐,换了五个通宝,买了斤盐,还扯了块花布给孙女儿做衣裳。”他指着不远处的茅草屋,“以前俺们种的东西只能自己吃,现在能换钱,日子好多了。”
萧如薰望着茅草屋前晾晒的麻布,还有院子里嬉戏的孩子,心里忽然踏实了。他要的从来不是单纯的商路,而是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安稳过日子——汉人能靠着商路赚钱,土人能靠着耕种和贸易改善生活,日子好了,谁还愿意跟着土司闹事?
傍晚时分,夕阳把江面染成金红色。码头的工人们还在忙碌,有的在装丝绸,有的在卸宝石,商栈里传来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夹杂着汉人和孟族人的吆喝声。王二柱正和一个孟族商人讨价还价,手里的账本翻得哗哗响,两人脸上都带着生意做成后的笑意。
萧如薰坐在栈桥的石阶上,看着远处的渔船归航,渔民们背着渔获走上码头,立刻有商贩围上去收购。江面上,几盏渔灯渐渐亮起,像撒在水面的星星,和岸边商铺的灯笼连成一片。
赵承宗走过来,递给他一件披风:“将军,起风了,该回营了。”
萧如薰接过披风披上,望着远处的海面。海平线上,几艘葡萄牙商船还在徘徊,像一群等待机会的鲨鱼。但他不怕——造船厂的船下个月就能下水,到时候,大明的水师就能沿着这条商路,一直开到马六甲。
“告诉造船的工头,”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加快进度,入冬前必须让战船下水。我要去看看马六甲的太阳,是不是比仰光的更暖。”
赵承宗躬身应道:“是,属下这就去传令。”
夜色渐浓,仰光码头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商栈里的灯火还亮着,王二柱正在核对账目,伙计们忙着清点货物;远处的矿场方向,传来隐约的凿石声,那是石匠们在教孟族人开采宝石;造船厂的工匠们还在加班,火把的光映着他们黝黑的脸庞,也映着船板上刻着的“大明”二字。
萧如薰走在回营的路上,脚下的土路被灯笼照得通红。他想起刚到缅甸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如今却成了热闹的商港。这条滇缅商路,不光运着货物,还运着希望——汉人的希望,孟族人的希望,还有这片土地重新焕发生机的希望。
路过一处正在修建的驿站,几个当地土人正和汉人工匠一起垒墙,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却能通过手势交流,脸上都带着认真的神情。萧如薰停下脚步,看着他们把一块青石砌上墙,忽然觉得,或许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第二个永昌府,变成大明西南边境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江风再次吹过,带着远处寺庙的钟声。萧如薰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军营。前路还长,南洋的浪涛已经在等待,但他知道,只要这条商路还在,只要这里的人还在努力生活,大明的旗帜,就一定能插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