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着,转眼就已经步入了冬天。
寒风呼啸的清晨,我们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向边境线进发。
藏区的冬天总是来得格外凶猛,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让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眉睫上凝成冰霜。
我紧了紧防寒面罩,却依然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顺着每一个毛孔往骨头缝里钻。
“这鬼天气...”走在前面的张大勇低声嘟囔着,他军大衣领口露出的保暖内衣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我摸了摸贴在腰间的暖宝宝——那是出发前班长特意发的,现在早已变得跟冰块一样硬。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春节前的最后一次巡边。
每个人的背囊里都小心收着一沓红艳艳的福字,那是连部文书熬了三个通宵写出来的。
在界碑前贴福字,是我们边防连延续了二十多年的传统。
“到了。”班长杨傲突然停下脚步。皑皑白雪中,那块青灰色的界碑只露出顶端的一小截。
我们轮流用军用铁锹清理积雪,界碑完整地显露在阳光下。
多吉从怀里掏出还带着体温的福字,仔细地贴在界碑朝南的那一面。鲜红的宣纸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来年也要平平安安啊。”程阳轻声说,伸手拂去界碑上的雪粒。我们都沉默地点头,仿佛在完成某种庄严的仪式。
我知道,等正月初七一过,我们又要踏着积雪来把这些福字一一揭下。
但此刻,看着那抹鲜艳的红色在边境线上绽放,心里就会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暖意。
这大概就是戍边人才懂的浪漫——让每一个界碑都和我们一起,在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中,默默守护着身后的万家灯火。
远处的雪山静静矗立,界碑上的福字在风中轻轻颤动。
回到驻地时,炊事班的成员们正蹲在后厨外的空地上宰羊。
见我们浑身挂满冰碴子回来,大扬起沾着血珠的刀笑道:“赶巧了!刚宰的年羊,今晚吃火锅。”
刀刃在雪光里折射出一道刺目的亮,让我莫名想起新闻里那些诡异的伤口。
食堂里雾气缭绕,几张平时吃饭用的长桌拼接在一起,张大勇一个箭步冲进去,伸手就要偷吃已经上桌的花生米,被赵一明用擀面杖精准命中手背。
“洗手!”指导员举着沾满面粉的擀面杖,活像举着尚方宝剑,“刚好你们回来了,今年咱们要包一千二百个饺子,从除夕吃到破五!谁偷懒谁就训练场上做一百个俯卧撑。”
张大勇闻言,悻悻地躲到一旁:“指导员,我们才刚巡逻回来诶,只是想进来讨口热汤喝,怎么还要我们帮忙啊。”
赵一明丝毫不惯着他,“你是想包饺子,还是想做俯卧撑。”
一百个俯卧撑,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训练场上,冰天雪地的,寒风瑟瑟,我们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包饺子。
我摘下手套时,发现指尖已经冻得发青。热水浇上去的瞬间,疼得我差点把脸盆踹翻。
多吉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个牛皮小包:“我妈寄来的酥油,抹上这个比卫生队的冻伤膏管用。”
那酥油带着牦牛特有的腥膻味,抹上去却意外地舒服。
突然一阵骚动,雷通扛着个大纸箱撞开食堂门:“团部年货到啦!”箱子里除了常规的糖果瓜子,最让人眼馋的是一百部部智能手机——这是上级特批的春节福利,每人可以视频通话十分钟。
“按执勤表顺序来,”雷通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第一个...哎?张大勇你躲什么躲?”
大勇涨红了脸:“报告!俺、俺娘不会用这玩意儿……”
赵一明一把揽住他肩膀:“怕什么!马上让雷队打个电话,让你们村长亲自去你家教你娘怎么用!”说完冲我们眨眨眼,“这还不简单吗!”
窗外风雪愈急,玻璃窗上结出晶莹的冰花。我们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包饺子,面粉沾在迷彩服上,像落了一层细雪。
杨傲的手意外地巧,捏出的饺子个个挺着将军肚,整齐地排在盖帘上。
陆宴非要学,结果包出来的全都咧嘴傻笑,被程阳嘲笑是“开口笑”饺子。
“新年快乐。”营地的喇叭里突然传来连长的声音,“全体注意,军委首长要给大家拜年了。”
电台滋滋的电流声中,首长亲切的问候一字一句传来。当听到“祖国和人民感谢你们的坚守”时,我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烫。
转头看见程阳正偷偷用袖子抹眼睛,而远处多吉他们的哨位上,枪管反射的微光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点头回应。
正月初一一早,我被喧闹声吵醒。所有人清理这营地上的雪。
洗漱时发现水管冻住了。我们直接用雪搓脸,冰碴子刮得皮肤生疼。
中午会餐时,雷通破例允许每桌开一瓶可乐。
易拉环弹出的声响中,他突然站起来举杯:“希望明年过年,咱们营的新兵能多到坐不下!”
大家都笑,但我们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年后就要有一批老兵退伍了。
下午轮到我们班休息。
杨傲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仓库,他踢开两个弹药箱,示意我坐下,突然压低声音:“你小子最近不对劲。”
我心头一跳,脸上却堆起笑:“班长,我能有什么不对劲?”
“装,继续装。”杨傲盯着我说道,“每天半夜溜出去,我就不管了。”他眯起眼睛,“毕竟还是在军区里,但那天在镇上...”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弹药箱上的编号,木刺扎进指缝也浑然不觉。阳光正好照在班长肩章的两道拐上,晃得人眼睛发酸。
“当兵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个待我如父的长辈,死在那个长毛手里。”
仓库突然安静得可怕。
杨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伸手想拍我肩膀,半路却转去挠了挠自己的板寸:“我不是要探你的底…”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这个平时训人能训出花来的老兵,此刻笨拙得像新兵连时的张大勇。
“我懂。”我扯出个笑脸,发现嘴角抖得厉害,“班长是怕我犯纪律。”
“那三个...”杨傲突然起身,从战备箱底层摸出个铁盒,“看着就不是善茬。”
他盯着透气窗外的雪山,侧脸线条绷得像枪管:“需要搭把手的时候,吱声。”
我们坐在弹药箱上,仓库小窗外能看到新兵们在操场打雪仗。
傍晚飘起小雪。
我去机房给黄文菲打电话,线路接通时背景音里全是鞭炮声。
“你在哪?”我握着手机问道。
黄文菲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我在你家呀,正帮阿姨包饺子呢。”
背景音里能听见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哒哒声,还有我妈熟悉的唠叨声。
我愣住了,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你怎么会在我家?”
“兵哥带我回来的呀。”她的声音突然远了点。
手机那头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接着王兵的声音炸响在耳边:“咋了?想弟妹了?”他故意拖长声调,我都能想象他此刻促狭的表情。
“你说你过年也回不来,”王兵继续说道,“我就接弟妹回来陪杨叔和阿姨。”
我的喉咙突然有些发紧。
“谢了,兵哥。”我最终只憋出这么一句。
“跟老子还客气啥,”王兵的笑声震得话筒嗡嗡响,“你好好的,家里不用你担心。”
电话戛然而止。我盯着雪花屏发呆,直到程阳来敲门:“快!炊事班杀猪了!”
猪是附近藏民送来的慰问品。我们围着看老周展示他的杀猪手艺,蒸汽混着血腥味在冷空气中弥漫。陆宴这个城里娃看得两眼发直,被多吉趁机往脖子里塞了把雪。
年夜饭比想象中丰盛。除了常规的六个硬菜,每桌居然有个铜火锅。
羊肉卷是老周用炊事班菜刀现片的,薄得能透光。
所有人围坐在铜火锅旁,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脸。
程阳夹起一片涮得恰到好处的羊肉,在蒜泥香油碟里蘸了蘸:“我就想提干,”他嚼着羊肉,眼睛亮晶晶的,“要是提不了干,我就去考军校。”
张大勇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震得调料碗都跳了跳:“俺要报特种兵!”他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俺就想当特种兵!”
多吉慢条斯理地捞着锅里的香菇,突然开口:“我想退伍后回老家开个民宿。”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他,多吉说道:“就...就在雪山脚下,每个房间都能看见日照金山。”
陆宴笑着说道:“可以,这个项目我投了!”
多吉给陆宴夹了一块羊肉:“以后就仰仗陆大公子了。”
“好啊!”杨傲举起饮料杯,“以后咱们回来,就去你那住,必须打折!”
“打折?”多吉难得地笑了,“给你们免费住,但是...”他喝了一口酒,“咱们每天照常出操。”
众人哄堂大笑,程阳笑得把调料溅到了作训服上。
火锅的热气在窗户上凝成水珠,顺着玻璃缓缓滑下。
远处传来隐约的鞭炮声,混合着我们此起彼伏的谈笑声,在寒冷的冬夜里格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