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战士踉跄了一下,回头看着虎岩,眼神空洞,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即把石矛往地上一扔,自顾自地走到墙角坐下,开始发呆。
虎岩愣住了。
他认识这小子,是族里出了名的拼命三郎,训练起来不要命。
可现在,他那双眼睛里,曾经燃烧的火焰,熄灭了。
“他怎么了?”虎岩问向旁边的人。
“不知道,”另一个战士打了个哈欠,“我也有点提不起劲,虎岩哥,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怪累的。”
“累?”
虎岩的声音陡然拔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你们这群小子,以前在血齿兽的追杀下跑一天一夜都不喊累!”
没人回答他。
整个训练场,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懒散。
同样的情形,在万兽城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狼族最敏锐的猎手,宁愿躺在屋顶晒太阳,也不愿进入山林追逐猎物。
熊族最勤劳的铁匠,任由炉火熄灭,对着冰冷的铁砧发呆。
雌性们的纺车停了,陶器做到一半被丢弃在角落,连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都稀疏了许多。
整座万兽城,像一个上了发条却越走越慢的玩具,正在逐渐陷入停滞。
恐慌,如同地底的阴影一般,开始在兽人们心中滋生。
各族的巫医和萨满被请了出来,他们用尽了所有办法,检查那些病人的身体,却找不出任何问题。
他们强壮如初,脉搏有力,没有任何中毒或被诅咒的迹象。
“这不是病。”
年迈的猿族巫医摇着头,满面愁容,“他们的身体里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没有多出来。但他们的魂,好像丢了。”
“魂丢了?”这个说法,比任何瘟疫都更让人恐惧。
流言蜚语,开始在寂静的街头巷尾悄然传播。
“你们听说了吗?西城外的黑森林,已经死了一大片了,是从地底下烂上来的。”
“何止是树,我表哥的邻居,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起不来了,不是病,就是不想动弹。”
“太邪门了,自从把那些织梦者赶走,咱们这就没安生过。”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颤抖。
周围瞬间一静。
“别胡说!”有人立刻呵斥。
“我就是说说,”那人缩了缩脖子,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可你想想,以前织梦者在的时候,虽然大家过得苦,可从来没出过这种邪乎事。他们会不会在报复我们?”
这个猜测像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压抑已久的恐惧。
“报复?怎么报复?他们人都被赶走了。”
“谁知道呢?那些家伙神神叨叨的,说不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手段。”
“那乐清大人呢?她不是‘守护神’吗?她怎么不管?”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那位被他们寄予厚望、甚至被尊为守护神的雌性,似乎也没能阻止这场灾祸的降临。
他们对她的信仰,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在名为恐慌的炙烤下,第一次出现了融化的迹象。
这些窃窃私语,自然也传到了乐清的耳中。
她走在街上,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投向她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敬畏和感激,而是多了一丝审视、怀疑,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怼。
乐清没有理会这些。
作为一名曾经的急诊科医生,她更相信自己的观察和判断。
她走访了好几个病倒的兽人家庭,仔细询问了他们的状况。
她发现,这些人并非对所有事都失去了兴趣。
当提到食物时,他们依然会进食。
当家人呼唤时,他们也会回应。他们只是失去了一种主动性。
一种向上的、积极的、渴望生命绽放的本能。
这感觉,让她觉得无比熟悉。
就像一株植物,被挪到了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它没有立刻死去,但它停止了生长,叶片不再追寻阳光,根系不再汲取养分,只是在被动地、缓慢地消耗着自身储存的生命力,等待最终的枯萎。
这根本不是什么诅咒,也不是什么心理问题。
这是一种生命力的掠夺。
傍晚,乐清回到溪谷。
银虎已经回来了,正皱着眉,擦拭着自己的战刀。他身上的煞气比平时更重,显然也被城里的状况搞得心烦意乱。
小溪和小树却浑然不觉,依旧精力旺盛。小溪正蹲在地上,用她的小手抚摸着一丛被白天的阴郁气息影响、有些萎靡的青草,那些草叶在她指尖的安抚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翠绿。小树则举着一根比他还高的树枝,呼喝有声地追赶着一只肥硕的蚱蜢,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乐清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再联想到城中那些眼神空洞、死气沉沉的兽人,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中的所有迷雾。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万兽城禁地的方向。
那股正在蔓延的死寂,与她孩子们身上散发的勃勃生机,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力量。
一个在贪婪地吞噬生命,一个在无私地孕育生命。
“银虎,”乐清的声音有些干涩,“带我去禁地看看。”
银虎的目光在乐清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将擦拭干净的战刀插回腰间,沉声道:“走。”
夜色如墨,将整座万兽城浸泡在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里。
曾经,这个时间的万兽城即便安静,也充满了生命熟睡时的平稳呼吸。
而现在,这种寂静却像一块厚重的幕布,压得人喘不过气,连风中都带着一股腐朽的陈旧味道。
两人一路疾行,越靠近禁地的方向,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力就越是沉重。
银虎的脚步依旧稳健,但周身的煞气却几乎凝成了实质,仿佛在对抗着什么看不见的敌人。
乐清跟在他身后,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着比平时更多的力气。
禁地之门,还是老样子,古老、沉重,仿佛亘古不变。
但门前那片由鹰族战士报告过的黑森林,范围已经扩大了数倍。
借着月光,乐清能清晰地看到,那片森林的败亡,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枯竭。
树木的形态还保持着,但无论是树皮、枝干还是泥土,都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均匀的灰白色,像是被抽干了所有色彩和水分后留下的残骸。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味道,一种生命燃尽后的灰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