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云院的红绸还在檐角晃,昨夜百日宴的余温尚未散尽,北沟村的晨雾已裹着股焦味,顺着风溜进了云州城。
苏皖兮站在试种田边,指尖捻着半粒被踩碎的稻种——饱满的胚乳还带着湿润的光泽,是她和农人们筛选了七遍的良种,周小宇特意在图纸旁标红“抗虫性强,亩产翻倍”。可此刻,三天前刚播下的新稻种,像被野兽啃过似的混在泥里,东倒西歪的田垄上,插着个歪扭的稻草人,破布上“妖种”两个字被露水浸得发涨,格外刺眼。
“王妃,这是昨夜遭的祸。”村长老王蹲在田埂上,烟杆敲得地面邦邦响,烟锅里的火星溅在土里,“村里突然在传,说这新稻种是外乡来的邪物,种了要招蝗灾。还说……”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说您是为了讨王爷欢心,才硬塞给咱们种的。”
苏皖兮的指节攥得发白。她想起昨日百日宴上,李老汉捧着新麦面说“等新稻收了,我给小世子磨米粉”,想起君母蒸的米糕里,特意掺了新稻种磨的粉试味。不过一夜,怎么就成了“招灾的妖种”?
“是谁在传这些话?”她声音平静,指尖却凉得像沾了晨露。
老王往村西头瞟了瞟,叹了口气:“还能有谁?前阵子被罢官的户曹主事,他老家就在邻村。这几日总有人看见他侄子在村里晃悠,逢人就说‘当年青州种新粮,转年就闹了蝗灾’,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哪年哪月都编得齐齐的。”
同一时刻,云州府后堂的拍桌声震得窗纸发颤。
魏明远将功过簿狠狠摔在案上,墨迹被震得晕开,在“西坡村修渠五尺”几个字上洇出黑团。“我派亲兵去查,实际只修了三尺!”他指着账簿对文书道:“那乡吏还敢嘴硬,说‘亲兵看错了!村口的老槐树都能作证,他昨日晌午就带着人躲在树荫下赌钱,连锄头都扔在田埂上生了锈!”
文书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半晌才嗫嚅道:“魏大人,那乡吏是前户曹主事的门生。小的去查时,村里百姓也都帮着遮掩,说‘多报两尺是为了让州府高兴,也让王爷添个喜气’……”
“喜气?”魏明远气得发笑,拿起案上的朱笔往簿子上一戳,红痕像道血印,“君王爷昨日在百日宴上说什么?他说‘修渠是给念云铺路,一尺一寸都得扎实’!这乡吏倒好,拿百姓的口粮当筹码,拿王爷的话当耳旁风!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我亲自审!”
可等亲兵骑马去传讯时,西坡村的乡吏早已没了踪影。空屋里,桌上的半壶酒还冒着残温,酒壶下压着张字条,字迹潦草却透着股戾气:“新官不理旧账?云州还轮不到你们说了算。”
北沟村的谣言像雨后的野草,疯长起来。
有个妇人抱着哭闹的孩子跑到晒谷场,指着木牌上的新稻种图哭天抢地:“就是这东西!我家娃昨夜发烧不退,定是被这妖种冲了!”立刻有人跟着附和:“我家鸡昨晚也死了两只,怕是要出事了!”
苏皖兮让人去拔那稻草人,却被几个老人拦住。“王妃,这是百姓的心意,拔不得啊!”一个老婆婆攥着她的袖子,眼里的恐惧不似作假,“万一真招来了蝗虫,咱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苏皖兮看着人群里闪烁的眼神,忽然明白了——这些人不全是信谣言。有的是怕前户曹主事报复,有的是嫌试种要多费功夫,不过是借坡下驴,找个理由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站上木牌旁的石碾。石碾还是昨日百日宴时,村民们推来碾压新麦的,此刻站在上面,能看清每个人脸上的神色。“新稻种招蝗灾?”她的声音清亮,像渠水冲过石头,“去年青州闹蝗灾,是因为他们河道淤塞、野草疯长,给蝗虫留了窝。可咱们云州呢?”她指着远处的月牙泉方向,“渠水刚通,清淤的土能堆成山,连田埂边的野草都除得干干净净,蝗虫往哪藏?”
说着,她从锦囊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些棕褐色的干虫,形状像缩小的蚂蚱。“这是周小宇那边寄来的,叫‘蝗虫干’。”她拿起一只举高,“能吃,还能入药。真要是来了蝗灾,咱们就捉来吃,既除了害,又添了粮,怕它作甚?”
人群里有人“噗嗤”笑出了声,那带头哭闹的妇人又喊道:“你说得轻巧!要是真闹灾,你赔得起咱们的口粮吗?”
“我赔。”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君逸尘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玄色披风被风卷着,边缘扫过田埂上的草叶。他走到苏皖兮身边,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当年治军时的冷冽:“我以安王府的名义立字据,若因新稻种招灾,王府粮仓的粮食全部分给北沟村。届时,我君逸尘亲自去修河堤赎罪。”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但谁要是故意毁坏稻种、散布谣言,查实后,按《云州律》治罪——轻则罚修渠三个月,重则流放北境。”
人群霎时静了,连怀里的孩子都忘了哭。那妇人低下头,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再不敢作声。
云州府的审案室里,烛火在乡吏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造谣的人被亲兵从邻村破庙里抓来时,他还梗着脖子不认账,只说“年纪大了记错了修渠尺寸”。魏明远没说话,让人带上来两个村民——都是之前拍着胸脯作伪证,说“亲眼见他修了五尺”的人。
“你们再说一遍,那日他到底修了多少?”魏明远把功过簿推到他们面前,朱笔蘸了朱砂,在旁边等着落判。
村民的眼神在乡吏和簿子间来回晃,支支吾吾说不出整话。这时,苏皖兮让人端来两个木盘,一盘是白花花的新米,颗粒饱满;另一盘是空的,只摆着块“罚修渠三月”的木牌。
“说真话的,领十斤新米,记一功,往后分粮多算一份。”她声音不高,却像秤砣落在人心上,“说假话的,罚去修渠,之前攒的功令牌全部作废。”
其中一个村民咬了咬牙,往前迈了半步:“他……他那日确实只修了三尺!还让我们说五尺,说回头分我们粮食,不成就给我们钱!”另一个也赶紧点头,声音抖得像筛糠:“是户曹主事的侄子找的我们,说帮着瞒过去,他叔父将来复了职,少不了我们的好处!”
乡吏“咚”地瘫坐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官袍,连辩解的力气都没了。
望云院的灯亮到深夜,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张摊开的网。
君逸尘看着供词上“户曹主事”的名字,指尖在案上敲出轻响,节奏沉稳,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决心。“看来这老东西是没歇心。”他抬头对魏明远道,“明日起,各州府的功过簿,由你亲自核查,每笔都要找三个以上不相干的人对证,少一个字都不行。”
苏皖兮在旁整理着新稻种,把被踩坏的挑出来,好的装进陶罐。“光靠罚还不够。”她指着窗外,夜色里能看见北沟村的方向,“北沟村的人怕蝗灾,说到底是怕饿肚子。咱们得让他们亲眼看见新稻种的好处,长出的苗比老品种壮,结的穗比旧谷满,到那时,不用咱们说,谣言自己就散了。”
君逸尘握住她的手,指尖的温度慢慢焐热她的微凉:“明日我陪你去试种田,再播一次种。这次多派些亲兵守着,别说人,就是麻雀也别想靠近田埂半步。”
窗外的风卷着槐花香飘进来,带着百日宴上未散的甜意。苏皖兮望着案上的功过簿和手边的稻种罐,忽然觉得,这些墨迹与谷粒里藏着的,不只是数字与收成,还有人心——是愿意相信未来的勇气,也是困在旧里不肯走的怯懦。
而她和君逸尘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怯懦的影子,一点点赶到阳光下,让它们无所遁形。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北沟村的试种田边已有亲兵巡逻。新播下的稻种被细心地盖上薄土,像埋了满地的星星,只等一场雨来,就能破土而出,把绿意铺向云州的每一寸田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