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识指间青瓷盏刚泛起蟹目沸,贺婉儿便被季叔半扶半架着跌进门槛。
她踩着满地烛影像是踩着飘忽的棉絮,月白中衣领口歪斜着滑落肩头,两三道紫红鞭痕自颈侧蛇行没入衣襟深处。
宁识将药瓶搁在案上推过去,釉面与檀木相击发出清泠一响:\"九蒸九晒的雪蛤避子丸,最养精元。\"
他目光扫过她腕上新添的齿印,声音沉进袅袅茶烟里,\"十六七岁的身子若被种下孽胎,金丹大道便算毁了。贺小姐这般琼枝玉露,何苦替旁人做开枝散叶的皿器?\"
贺婉儿伸出的手抖得握不稳药瓶,倏地攥紧了又松开,喉间涌上的酸苦混着谢词碾得支离破碎:\"谢石掌柜...慈悲。\"
\"小云。\"宁识击掌唤来垂髫侍女,金丝楠木浴桶已氤氲着药气抬进屏风后,\"用天山雪水给贺小姐净身,棘刺伤处敷玉容膏。\"
她指尖在瓶身轻轻一点,\"特别是腰腹淤青,莫让腌臜秽物蚀了根基。\"
贺婉儿更衣后,细葛中衣里仍渗出淡淡血痂味,宁识示意侍女端来一盏莹润透亮的雪蛤玉露羹。
贺婉儿双手捧着瓷盏,温热的触感却让她指尖愈发颤抖,不敢抬眼,声音细若蚊蚋:“石掌柜…何须在意我这副早被风雨打烂的花枝。”
宁识手中那柄青玉柄蒲扇猛地一顿,扇叶悬停在半空,卷起的气流凝滞:“贺小姐此言差矣。”
她目光如薄刃,清清冷冷扫过她颈间半掩的淤痕,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钉,“姑娘若真有孕,顺钦长老栽赃石某是这祸种的源头,石某可担不起这般雅致罪名。”
贺婉儿脸上血色骤然褪尽,碗中羹汤剧烈一晃,险些泼洒。
她死死捏紧碗壁,指节青白,方才那点隐秘的妄念被戳破得鲜血淋漓,连难堪都显得苍白:“是婉儿失言…石掌柜高抬贵手之恩,婉儿铭记于心。”
她仰头将羹汤急速灌下,滚烫液体灼过喉间,烫得眼底水汽蒸腾。
墨少洲:“蓼青珏到手,仍在雾瘴谷候君。瘴气略浓,速来。
宁识:辛苦。晚间吃什么?
苏倚川:“好酒好肉不拘!饿煞!
岳枝(缀着泥点的灵光闪过,附上一丛嫩笋图):遍地灵笋脆白甜胖!捎些炙肉!
孟兰颐(字迹间似有黄泥滴落):“此地玄黄泥沼!折我金线新履!赔来!
宁识:... 行吧,合着你们是组队去黄泥地拔笋外加糟蹋鞋子去了? (翻白眼.jpg)
宁识盯着玉听正乐得前仰后合,扇子骨敲得茶几砰砰响,直到季叔三声重咳如惊雷炸耳,才猛觉烛影西斜。
花梨木圈椅上,贺婉儿静坐如褪色工笔画,半盏冷茶早凝了浮沫。
她指尖一抖险些摔了玉听,青玉扇柄啪地拍在掌心:“贺家困局已解。”嗓音硬生生劈出三分官腔,“你自归家常起居便是。”
目光掠过对方被烛光舔出暖色的侧脸时,又倏然放沉半调,“至于顺钦那头,我自有计较。”
贺婉儿脸色阴郁,目光紧锁宁识:“我豁出性命和你合作,已是毫无保留。如果石掌柜将来背信弃义,我该怎么办?”
宁识放下茶盏,声音平淡:“你说得对,合作是该有保障。季叔。”
季掌柜端上一个托盘:“贺小姐,丰吉城的新户籍文书和西市宅院地契都办妥了,您现在就可以悄悄离开此地。”
“石掌柜!” 贺婉儿猛地站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颤音,“我弟弟妹妹还在顺钦手里!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命有什么用!”
宁识目光平稳地落在她脸上,吐字清晰:“你用顺钦那里偷听到的蓼青珏下落,换了全家性命、自身自由,还得了他的信任,已是三样好处齐拿,足够抵价了。”
她指尖轻点桌面,不疾不徐,“石某行事,不讲讨价还价这套。你若还想纠缠,”她顿了顿,声音沉下几分,“那你便回去,亲自收拾贺家残局,料理后事吧。”
宁识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刚走近篝火圈,苏倚川已拍开一坛甜酒仰头畅饮,酒液顺着下颌滚落衣襟:“假货放回去了,怕顺钦家崽子眼神不济,我们还特意把动静闹大了点。”
他搁下酒坛,指节敲了敲新添剑痕的护腕,唇角带笑却难掩倦色,“半道撞上剑影宗那几位横冲直撞的货,不得不陪着拆了把骨头才算完事。”
孟兰颐指尖正滑过流光溢彩的玉听屏幕,闻言眉梢一挑:“陈云昭那边传信,说是已圈住吞篁那孽畜了。”她抬起新换的鹿皮小靴,嫌弃地蹭掉靴尖沾的草屑,“可要去瞧瞧热闹?总归是难得一见的凶兽。”
墨少洲将烤得焦香的灵兽肉细细切片,又在青玉盘边码上水灵灵的翠蔬:“让他们自行料理便是。”
他将青玉盘推至孟兰颐手边,盘沿映着满庭月色:“趁此良宵安心用膳便是。吞篁困于玄铁牢,楼寒江困于罗网,纵有魔族暗涌,”声音沉入夜风,“此夜,亦翻不了天。”
……
楚逸那队人横七竖八歪在地上,活像霜打蔫了的烂菜叶。有人皮开肉绽捂着渗血的腰腹,有人唇色发乌指甲透青,连向来骁勇的陈云昭臂膀也豁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暗红浸透了半边衣袖。
玄铁笼内,吞篁浑身青鳞暴张如淬毒匕首,碗口大的暗金色竖瞳死盯众人,喉间滚动的低吼震得锁链嗡嗡作响,每片鳞甲缝隙都蒸腾出带着腐臭的墨绿毒雾。
楚逸接过药粉,敷在伤口上,朝楼寒江微微颔首:“辛苦。云昭那边也劳烦你看顾一二。”
楼寒江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手脚麻利地为每人捧上一碗深褐色的药汤。
浓郁的草药气息在夜色中弥漫开来:“同门何须言谢。我道行粗浅,帮不上大忙,也就能为大家熬碗安神汤,略尽绵力罢了。”
他将碗一一递到众人面前,“奔波劳累了一天,喝下这碗热汤好生歇息吧。”
楼寒江指尖沾着药膏,仔细涂抹在陈云昭的伤处。药膏清凉,渗入肌肤时带着微微的刺痛感。
他动作轻柔,语气却不容置疑:\"筋骨受损不是小事,今夜必须静养调理,不可再动灵力了。\"
陈云昭闭了闭眼,算是默认,随即转向一旁的邵宇:\"今夜看守吞篁的事,你来负责?总不能全压在谢梦桐一人身上。\"
谢梦桐闻言挑眉,手中长剑\"铮\"地一声归鞘:\"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连守夜的资格都没有?\"
楚逸撑着石壁缓缓起身,脸色仍有些苍白:\"伤势无碍,我们能应付。你安心养伤便是。\"
楼寒江连忙按住蠢蠢欲动的邵宇,又轻轻压住楚逸的肩膀:\"都别争了。\"
他叹了口气,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无奈,\"我虽不擅斗法,但守夜这种小事还是能做的。你们伤患需要休息,就让我尽一份力吧。\"
起先,谢梦桐还与邵宇针锋相对地拌着嘴,然而雾瘴谷阴冷的夜风盘旋而过,两人便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迷蒙着双眼软倒下去,沉入昏睡。
四周沉寂下来,唯有呜咽的风声。几声夜枭的嘶鸣穿透夜幕,显得格外突兀。
一直闭目假寐的楼寒江骤然睁开双眼,幽深的目光扫过沉睡的同伴。他指尖微弹,一缕无色无味的轻烟悄然弥散。
随后,他无声念咒,两只细小的油亮跳虫应召而来,鬼魅般绕过陈云昭的衣袍。其中一只伸出细足,小心拨弄几下,只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陈云昭腰间悬挂的玉符便悄然落入另一只跳虫怀中。
两只小虫动作迅捷无声,带着玉符迅速蹿向那巨大的玄铁笼。
玉符贴向笼柱某处凹槽的瞬间,沉重的锁扣发出一声沉闷的“啪嗒”,笼门向内弹开一条缝隙。
几乎在缝隙出现的同一刹那,笼内潜藏的巨兽气息猛然变得暴虐,一股带着腥臭味的低吼刚要从喉咙深处涌出。
楼寒江早有准备,捏诀的右手凌空一划,一道半透明的灰色能量壁垒瞬间凝结成型,精准地将整个巨笼连同那即将爆发的咆哮声,一同禁锢在无声的结界之中。
玉听突然震动嗡鸣,表面光芒一闪,浮现出一行刺眼的小字:寅初刻前,务必带吞篁至山谷南峰。
楼寒江瞥了一眼巨兽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盯着玉听上的命令,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烦躁。
他立刻输入一行冷硬的回复:事前说好了今夜之事必须算在归元宗头上!要做出他们偷袭放走吞篁的假象!归元宗的人呢?为何现在连影子都没看到?!这戏还怎么唱?
对方的回复几乎瞬间弹了出来,字里行间急切敷衍:你先按计划把吞篁引出来。其他细节自有人帮你处理干净,不必担心。
楼寒江盯着这行字,嘴角咧开一丝冰冷的弧度。魔族这群狗东西,分明是想拿他当替死鬼用完就扔,真把他当傻子耍?
他没再浪费一个字回应,五指一攥径直将玉听收起塞入怀中。下一刻,他周身灵力微涌,整个人便化为极淡的残影,悄然没入夜色,循着吞篁残留的腥风急速追踪而去。
楼寒江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黑暗中,地上几人的眼皮便猛地掀开。
邵宇挣扎着坐起,重重揉着闷疼的太阳穴,龇牙咧嘴道:“姓楼的够狠,下药真舍得下重手,我脑袋现在还像要炸开一样!”
楚逸无声站起,指尖灵巧地掠过几处岩缝和草丛,瞬间收回了数枚嵌在各处、光芒隐去的控视镜。
他低哼一声:“知足吧,他没顺势指挥吞篁回头咬死我们,已经算对同门手下留情了。”
……
楼寒江心头一片寒凉。他深知魔族反复无常,绝不可信。甚至,墨少洲那帮人,极有可能在同福楼幻境时就已对他起了疑心。
眼前情势,几乎成了死局。他唯一能抓住的生机,便是夺取吞篁的毒牙。唯有将那邪物尽数炼成淬骨丹,才有可能搏出一条生路。
忠孝仁义,道义恩情,皆是虚妄。这世间,唯有掌中之力,方为立身之本!
楼寒江屏息凝神,如鬼魅般缀在吞篁身后。这头刚刚脱困的凶兽显然并未放松警惕,庞大的身躯在嶙峋的山石间移动时异常敏捷。
周身弥漫的腥毒雾气腐蚀着周围的草木。它几次停下,巨大的头颅转向身后阴影,琉璃色的竖瞳在暗夜中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时机稍纵即逝。楼寒江眼中贪婪的光芒一闪,机会来了!吞篁正低头探查一处狭窄的岩缝,似乎被什么吸引。就在它颈后鳞片最为松懈的瞬间,楼寒江身形暴起!
他并非直接硬撼,手腕一翻,数根淬着麻痹药液的乌黑骨针闪电般射向吞篁颈侧的几处窍穴。
“嗤嗤嗤!” 骨针精准地钉在吞篁鳞片间隙的皮肉上。凶兽身体猛地一僵,麻痹毒素开始飞速蔓延!
“就是现在!” 楼寒江心中狂吼,人已如鹰隼般扑近,目标直指吞篁口吻两侧最粗壮、如同弯刀般倒映着月华的惨白色毒牙!
他左手伸出,指间戴着的寒蚕冰丝手套不畏剧毒,眼看就要牢牢扣住一颗毒牙的根部。右手那柄幽蓝匕首同时狠狠刺向另一颗毒牙与牙床的连接处,他要一鼓作气拔下两颗!
就在匕首尖端即将触碰到牙床的刹那,吞篁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得如同地底岩浆翻涌的咆哮,那对巨大的竖瞳瞬间被血红色填满!一层浓得化不开、几乎成为实质的黑绿色毒瘴从它鳞甲下爆炸般喷涌而出!
“嘭!”
楼寒江首当其冲!那股剧毒瘴气像万钧重锤,狠狠砸在他护体灵光之上。冰蚕丝手套隔绝了直接接触毒牙,但这突如其来的毒爆冲击却让他如遭重击,胸口一闷,整个人被狠狠掀飞出去!
剧痛!那并非物理的伤痛,而是蚀骨的毒!楼寒江被掀飞撞在一块巨岩上,浑身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他试图提聚灵力,却发现灵力所过经脉处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穿刺,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大口颜色深褐、带着刺鼻腥气的污血。
这毒瘴在侵蚀他的灵力,灼烧他的经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