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第一缕微曦穿透薄雾,斜斜地射入破庙敞开的大门。
然而,迎接这晨光的并非静谧与祥和。
林宇甫一踏入庙门,便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供台前那面由无数心声筑成的“共情墙”正剧烈震颤,仿佛一头被惊醒的巨兽。
昨夜才钉上去的数十本浮字册页无风自动,书页哗哗翻飞,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更诡异的是,那些原本静止的字迹,此刻竟像是活了过来,如受惊的蚁群般在纸上飞速游走、分离、重组。
他心头一紧,快步上前,凝神细看。
只见那些浮现着苦楚与申诉的陈述下方,竟悄然生出了无数细密的符号。
有的被画上了一个潦草的圆圈,有的则是一个决绝的叉,还有更多的地方,用一种稚嫩或苍劲的歪斜笔画,添上了三个字:“我也这样。”
这些后来者添上的笔迹,与原有的字迹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场无声的辩论,喧嚣至极。
“林宇!”一声压抑着惊惶的呼喊从门口传来,谢云归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苍白如纸,指着那面墙的手指不住地颤抖,“墙……墙在自己做决定!”
他话音未落,蹲在墙角的阿箬猛地抬起头。
她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支用于记录功过的木笔,小脸煞白,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她指着其中一页浮字,声音发颤地对林宇说:“我们……我们根本没开会审议,它怎么敢……怎么敢自己判了?”
林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条关于杂役王五的记录:“王五因父病危,未能按时返工,记大过一次。”这是旧规,铁板钉钉。
可如今,就在那行冰冷的判词下方,一行崭新的、由无数微光汇聚而成的字迹清晰浮现——“免罚”。
更令人震惊的是,“免罚”二字之后,竟跟了十七个若隐若现的名字作为附议。
阿箬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这不合规矩!”
林宇缓缓蹲下身,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抚过那冰冷又似乎蕴含着无穷温度的墙面。
那些游走的字迹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触碰,流动得稍稍平缓了些。
他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谢云归和阿箬的耳中:“不是它在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附议的名字,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是那些曾经因为类似原因被罚过的人,在替他说话。这面墙,记住了他们所有人的委屈。”
“呵。”一声冷笑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刻薄与了然。
桑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墙上流转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你们辛辛苦苦建的是一个让上位者垂听下情的家长会,可他们想要的,从来都是一个能为自己平反昭雪的平反会。”
这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心头。
夜色再次降临,庙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白日更加凝重。
一个新的议题被提交到了墙上,瞬间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绪:是否允许曾参与执行“闭仓令”、导致无数人流离失所的旧吏之子,入籍新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争议如沸油泼水,瞬间炸开。
“血债血偿!他们的父辈手上沾满了我们的血,凭什么让他们的子嗣心安理得地活在我们中间?”一个断了臂的汉子怒吼,眼眶通红。
“可……可孩子是无罪的啊……”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低声啜泣,她的丈夫就死于那场封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每一种声音都代表着一段无法磨灭的伤痛。
众人争执不下,眼看就要按惯例,用各自的木笔在墙上投票表决。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墙上所有争论的字迹瞬间消失,取而代含之的,是一行从未出现过的、巨大而庄严的金色大字,仿佛由无数人的意志共同写就:“我们,一起写。”
话音未落——不,那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直抵灵魂的共鸣——墙上所有空白的册页突然无火自燃。
幽蓝色的火焰舔舐着纸张,却没有一丝灼热的气息。
转瞬间,册页化为灰烬,如黑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到供台的石板上。
令人窒息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灰烬并未散去,而是在石板上自行蠕动、排列,最终泾渭分明地形成了三列。
左列的灰烬聚成两个字:“不许”。
中列的灰烬聚成两个字:“试用”。
右列的灰烬聚成两个字:“接纳”。
紧接着,三列文字下方,开始缓缓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签名。
那些签名笔迹各异,有的刚劲有力,有的秀气婉约,正是庙中每一个生者的笔迹。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这些熟悉的笔迹之间,还夹杂着许多已经褪色、甚至被划掉的勾销名——那是这片土地上,早已消逝的亡魂!
生者与死者,在这一刻,共同投票。
“妖术!”一声暴喝,裴琰满面寒霜地冲了进来。
他显然是闻讯赶来,眼见此等“鬼神”之景,勃然大怒,腰间长剑锵然出鞘,剑锋直指供台,便要一剑斩碎这诡异的灰烬阵列。
“住手!”桑榆猛地将拐杖往地上一顿,挡在了裴琰身前,厉声喝道:“你斩的是谁?是这纸?是这灰?还是你父亲当年身居高位,却始终不敢更改的那条旧律?”
裴琰的剑锋凝滞在半空,离那些灰烬不过三寸。
桑榆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身体僵立良久,最终,他缓缓收剑入鞘,迈步走到供台前,伸出手,将手掌重重地按在了中间那列“试用”的灰烬之上。
他没有留下签名,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他的投票。
“我父若在,”裴琰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也该投这一票。”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林宇身上。
他是这面墙的缔造者,他的决定,至关重要。
然而,林宇并未像裴琰那样做出选择。
他只是默默地拿起阿箬掉落在地上的那支木笔,走到供台前,轻轻地将它横放在了三列灰烬之前。
那支笔,如同一道尚未落下的判决,又像一座连接着三种选择的桥梁。
就在木笔落下的那一刻,墙上、石板上所有流转跳动的字迹,忽然全部静止。
整个破庙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仿佛这面墙,这无数亡魂与生者的意志,都在等待着什么。
次日清晨,天还没全亮。
阿箬独自一人来到庙前。
她一夜未眠,怀里抱着自己写满了“反对理由”的作业本。
她站在供台前,看着那静止的三列灰烬与横陈的木笔,沉默了许久。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作业本上撕下了一页纸,那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不容旧吏之子”的道理。
她闭上眼,将那页纸投向了供台的灰烬。
预想中的燃烧并未发生。
一簇微弱的火光在灰烬中一闪而过,那页纸竟完好无损地飘了起来,晃晃悠悠地飞向了墙壁,最终轻轻地贴在了“试用”那一栏的签名下方。
纸上的字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的名字:“阿箬”。
她怔住了,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回头,却见林宇不知何时已站在门槛处,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和,不带一丝一毫的评判。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向墙角石缝。
阿箬顺着他的指引看去,那株顽强钻出的绿芽,不知何时已经舒展开了第三片嫩叶。
晨曦的微光下,叶脉中蕴藏的字迹,比之前又清晰了些许,依稀能辨认出,像是“无咎”二字的起笔。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庙外山道传来。
青奴的身影悄然出现,他风尘仆仆,神情却异常肃穆。
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一卷用素雅的蝶纹布包裹的旧册。
他走到林宇面前,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急切地低声道:“他们……开始记我们了。”
这五个字,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让刚刚平息的空气,再次泛起深不可测的涟漪。
青奴怀中的旧册,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一个全新的、来自过去的秘密。
林宇的目光从那卷旧册上移开,望向庙内那面归于沉寂的墙,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