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旋律诡异而熟悉,像是无数冤魂在井底合唱。
林宇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立刻辨认出来,这是营地里用来处决“残次品”时吹奏的“噤声调”,但曲调被扭曲了,其中还夹杂着一段他从未听过、却莫名悲凉的歌谣——那感觉,就像是残次品们在为自己谱写的一曲挽歌。
就在他凝神细听时,衣角被轻轻拽了一下。
林宇回头,只见阿箬煞白着脸,一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井壁的某个方向,手指颤抖地指向那里。
顺着她的指引,林宇看到井壁内侧一块不起眼的青石上,有一道蛛网般的裂痕。
寻常裂痕并无奇特,但这道裂痕深处,竟隐隐有微光在一闪一闪,如同垂死之人的呼吸。
这口井早已干涸,井底深不见底,光线极暗。
林宇当机立断,从一旁的水缸里舀起半碗水,小心翼翼地凑到井口,借着碗中水面倒映的天光,将光线折射到那处裂痕上。
水光如镜,清亮地照亮了那一小方井壁。
在光芒的映照下,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那道裂痕周围,竟布满了无数细如发丝的暗红色纹路,像是干涸多年的血迹渗透进了石头里。
这些血纹与裂痕巧妙地交织在一起,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破损,反而勾勒出了一道向下延伸的、若隐若现的阶梯轮廓。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桑也凑了过来,他那双饱经风霜的手颤巍巍地抚上冰冷的井壁,指尖划过那些血色纹路,仿佛在触摸一段尘封的历史。
他闭上眼,感受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嘶哑声音说道:“是‘听音阶’……没错,是它。这道门,只有用自己的命唱过那首悲歌的人,才打得开。”
他的话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来。”玄音往前一步,声音清亮果决,“我的声音能传得最远。”
“不行。”柳无咎伸手拦住了她,眼神锐利如刀,“你的嗓子太亮了,亮得像太阳。而他们,在井底待得太久,他们怕光,也怕一切听起来……太完整的东西。”
玄音一怔,明白了柳无咎的意思。
她的歌声是营地的骄傲,是力量的象征,但在这里,这种骄傲却成了一种冒犯。
她默默退后,眼神复杂地看向那深不见底的井口。
柳无咎没有再多言,她转身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支笛子。
那笛子通体泛黄,似乎是用某种兽骨制成,上面刻着细密的划痕,充满了岁月感。
她没有自己吹奏,而是将骨笛递到了阿箬面前。
“你来。”柳无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哑过,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懂那种发不出声音的绝望。你懂他们。”
阿箬的身体猛地一颤,惊恐地看着那支骨笛,仿佛那是什么索命的刑具。
她下意识地后退,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形的抗拒声。
那段被毒哑的岁月是她最黑暗的噩梦,她不想再触碰任何与声音有关的东西。
林宇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温声道:“阿箬,别怕。不是让你唱歌,是让你把心里的声音,吹给他们听。”
阿箬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看着林宇。
林宇的眼神坚定而温和,像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
她又看了看柳无咎,看了看满眼期待与悲伤的老桑。
终于,她颤抖着,伸出那双曾被镣铐磨出伤痕的手,接过了骨笛。
笛子冰凉刺骨。
她将它缓缓送到唇边,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吹出了第一个音。
那根本不成调。
那是一个嘶哑、破败、充满了恐惧与痛苦的颤音,像是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呜咽,又像是一缕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的游魂。
音符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仿佛是从她撕裂的灵魂深处挤出来的。
“嗡——”
就在这破败的音符响起的一瞬间,整口古井骤然发出低沉的共鸣。
井壁上的血色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一道道亮起,光芒顺着纹路流淌,最终汇聚于那道裂痕。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裂痕从中断开,紧接着,一整块井壁都开始剧烈震动,那些由血纹勾勒出的石阶,竟缓缓地从石壁中凸显、浮现,化为了一道真实不虚、通往地底深渊的阶梯。
成了!
众人心中一凛。
韩四二话不说,默默解下腰间挂着的防风灯盏,点亮了火苗。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
他第一个迈开脚步,踏上了那道悬在黑暗中的石阶。
“我走前头。”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沉稳如山,“若下面真有什么冤魂厉鬼,也让他们先认认我这张脸。”
阶梯盘旋向下,仿佛没有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才终于触及平地。
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间巨大的地下石室。
石室的四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成百上千,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砂画了一个圈。
这些名字,林宇在营地的死亡名册上见过——他们全都是记录在案的“已死者”,是那些在三十年前就被彻底抹去身份的旧日遗民。
石室中央,摆着一座巨大的圆形石台。
石台上,整整齐齐地供奉着三十七只空空如也的陶碗。
每一只碗的碗底,都精心刻画着一个生辰八字,却没有一个碗刻有姓名。
看到这些陶碗,老桑再也抑制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伸出粗糙的手,像抚摸自己孩子一般,挨个抚摸着那些冰冷的陶碗,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我们不是逃……我们是被赶出去的……他们说我们是肮脏的残次品,会污染营地的血脉……可我们……我们连拥有一个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三十七只碗,三十七个被剥夺了姓名的灵魂。
林宇沉默地走上前,将自己那个碗沿渗着血迹的陶碗,轻轻放在了石台最中央的空位上。
就在他的碗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他碗沿上那圈尚未干涸的血丝,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竟化作无数条细微的血线,向四周蔓延开来,精准地与那三十七只空碗碗底的纹路连接在了一起。
一时间,整个石台血光流转,仿佛一张被激活的血脉阵图。
“哗啦……哗啦……”
石室的最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锁链拖动的轻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阴暗的墙角,一个枯瘦如柴的身影被数道粗大的铁链缚在墙上。
那是一个老妪,头发干枯花白,像一堆乱草。
她穿着破烂的祭司袍,双眼空洞,竟是瞎的。
她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缓缓抬起头,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转向林宇的方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细若游丝:“你们……终于来了……可曾……带来了‘认亲血’?”
林宇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用随身匕首在食指上轻轻一划。
鲜红的血珠滚落,他屈指一弹,那滴血精准地落入了离他最近的一只空碗里。
血滴入碗,如水银泻地,瞬间沿着碗底的纹路铺展开来,碗中竟亮起一团柔和的血光。
紧接着,石室中凭空响起无数低低的私语,那声音空灵而飘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些被刻在墙壁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被唤醒,在空气中回响。
“血……对了……”那被缚的老妪猛然抬起头,空洞的眼眶里仿佛有光芒亮起,“门……开了。”
话音未落,石室尽头的墙壁发出一阵沉重的“轰隆”声,一扇巨大的石门缓缓向内开启,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新鲜的空气。
门外,不再是逼仄的地下空间。
连绵的帐篷在微光中显出轮廓,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如同鬼火。
而在那些帐篷的阴影里,有无数双眼睛,成百上千双眼睛,正穿透黑暗,死死地凝望着洞开的石门,沉默得令人心悸。
一个手持骨矛的少年站在门边,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体却因紧张或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走在最前面的韩四,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你们……把‘守夜人’……也带来了吗?”
韩四上前一步,迎着少年警惕的目光,缓缓摘下了头上那顶破旧的毡帽。
灯火下,他那满头的白发,在黑暗中刺眼得像一片寒霜。
“我背了他们三十年。”韩四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他望向门外那片沉默的灯火,“现在,我把他们……送回来了。”
林宇望着那片在黑暗中沉默燃烧的灯火,望着那一张张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其分量的脸。
他忽然明白,这些人在这里守了三十年,他们等的不是什么救世主,也不是什么复仇的英雄。
他们等的,或许只是一个敢于正视过去,敢于对他们说一句“我错了”的人。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从石室深处吹来,卷起地上的尘埃,也带来了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
那声音,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一人,却清晰地回荡在林宇耳边。
“终于……有人肯从井底,往上看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