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踏出石门,瞬间被成百双沉默的眼睛盯在原地。
那目光里没有仇恨,也没有欢迎,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风都吹不进。
营地中央,一堆灰白色的炭火堆积着,不见火苗,只在空气中散发着微弱的焦灼气息。
火堆旁,三十七根粗糙的木桩静静矗立,每一根上面都刻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一张张凝固了痛苦的面孔,无声地诉说着久远的罪孽。
这些,便是当年被处决者的魂位。
一个身穿麻衣、脸上涂着白色条纹的少年从人群中走出,他的眼神和他削瘦的年纪不符,像是承载了整个营地的寒霜。
他走到林宇面前,目光却越过他,直直刺向他身后的韩四。
“你们带来了‘背罪人’,”少年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起伏,“可带了‘赎罪火’?”
韩四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被这几个字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双腿一软,踉跄着就要跪下,口中喃喃着什么。
然而,他刚弯下膝盖,两根交叉的长矛便如铁钳般死死抵住了他的肩膀,让他无法跪地,也无法站直,只能维持着一个屈辱而痛苦的姿t势。
林宇面沉如水,没有理会那两名守卫,而是缓步上前,将一路捧在手中的那只渗血的陶碗,轻轻放在了那堆无焰的灰火中央。
陶碗与灰烬接触的刹那,发出一声细微的“滋啦”声,一缕白烟袅袅升起,却又迅速消散。
“火不在柴中,”林宇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营地,“在记得的人心里。”
少年祭司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身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点头,示意守卫撤开长矛。
韩四立刻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听罪会,开始。”老者沙哑地宣布。
这便是他们的方式,不是审判,而是聆听。
他们要韩四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三十七次行刑的每一个细节,复述三十七遍。
这是一种比刀刃更锋利的酷刑,一遍遍地剖开愈合的伤口,让里面的血肉暴露在寒风之中。
韩四的嘴唇抖得不成样子,他抬起头,望着那些木桩,每一个名字,每一张脸,都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记忆里。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响。
他的精神,在三十年的自我折磨后,已然濒临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从人群中冲出。
是阿箬。
她没有哭喊,也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到韩四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粗糙草绳。
她飞快地将绳子的一端缠在韩四不住颤抖的手腕上,打了个死结,然后将另一端,系在了自己纤细的脖颈上。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最古老的“同命结”,意味着她愿意与他分担一切罪与罚,包括死亡。
“他背着他们走了三十年,太累了,”阿箬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一次,我替他听。”
她闭上双眼,不再看任何人,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手腕上那个粗糙的绳结。
几秒钟的沉默后,她开口了,声音平直而清晰,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只是一个复述的器具:“丁卯年,秋分,辰时三刻。第一刀,自左颈入,斜下三寸,刀口深一寸二。血先是喷涌,后转为暗流。死者,桑达,眼未闭,口微张,左眼角有泪痕。”
她的话语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细节,比韩四自己记得的还要清晰,还要冷酷!
众人惊骇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老桑浑身剧震,他失神地低语,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恐惧:“她不是在听……她是在替魂开口。”
人群中,柳无咎的眉头紧紧蹙起。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片营地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微弱但根深蒂固的滞涩感。
那是一种力量的残息,是“噤声咒”。
旧命门用来压制反抗者声音的歹毒秘术,即便人已经逃离了牢笼,他们的声带也依然被这无形的锁链束缚着,无法发出完整的呼喊。
三十年的沉默,不仅仅是悲痛,更是诅咒。
她悄然后退几步,从腰间取出一支白骨制成的短笛。
笛声响起,没有曲调,只是一连串清越而纯粹的音波,如同无形的梳子,温柔而坚定地梳理着空气中那些凝滞的能量。
音波扩散开来,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哽咽。
一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猛地捂住自己的喉咙,脸上露出极度痛苦又极度释放的表情。
她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将三十年的沉默都咳出来。
终于,一声嘶哑、破碎,却又振聋发聩的呼喊从她喉间爆发而出:“我儿子……没偷粮!”
这一声喊,像是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声音虽破,却如晴天霹雷,点燃了积压在每个人胸中三十年的集体呜咽。
一个接一个的人开始哭泣,从无声的流泪到压抑的抽噎,最后汇成一片悲恸的海洋。
他们哭诉着亲人的冤屈,哭诉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哭诉着这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林宇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堆灰火。
他发现,即便周围的情绪如此激动,那火堆依旧没有任何燃烧的迹象。
他心中一动,伸出食指,以气劲逼出一滴鲜血,屈指一弹,血珠精准地落入灰火中央。
“呼——”
一簇火苗猛地窜起,却并非温暖的橘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幽深、冰冷的蓝色。
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让他们悲伤的面容更添几分鬼魅。
“怨火。”林宇轻声说道。
这种火,唯有被死者真正承认的悔意才能将其转为暖焰。
他缓缓环视众人,目光扫过那些流着泪的脸庞:“你们要的,不是他的命,也不是他的忏悔。你们要的,是他的心,敢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真正地掏出来。”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了韩四的心上。
韩四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他不再颤抖,也不再哀求,而是狂吼一声,双手抓住自己破烂的衣襟,用力向两边一撕!
“刺啦——”
衣衫破碎,露出他干瘦但布满伤痕的胸膛。
而在他左胸心脏的位置,一道狰狞的深色伤疤赫然在目,那疤痕的形状,分明是一把短刀刺入后留下的。
这是当年为了躲避追查,他自己刺向自己的一刀。
韩四赤红着双眼,一把抓起身边的炭灰,混着自己嘴角溢出的鲜血,狠狠地涂抹在脸上,将自己变成了一个黑红相间的鬼魅。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那三十七根木桩嘶吼:“我不是来求饶的!我是来告诉你们——我每天都在死!你们死了一次,我韩四,跟着你们死了三十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簇幽蓝色的怨火猛地一跳,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
蓝色迅速褪去,一抹温暖的橙红色从火焰的根部升起,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冰冷。
第一缕真正的暖光,终于映上了那些沉默了三十年的木桩。
夜深了,哭声渐息,营地里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韩四跪在火堆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一个拄着拐杖的残疾老者,一瘸一拐地从阴影中走出,慢慢来到他身边。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只烧得焦黑的陶勺,轻轻放在韩四面前的地上。
“这是……我女人死前煮药用的。”老者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粗粝,“你若真还记得她,告诉她一声——她熬的药,我没喝完。”
韩四僵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伸出布满血污和炭灰的手,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将那只陶勺捧了起来。
三十年未曾流下的眼泪,此刻终于决堤,如暴雨般砸落在焦黑的陶勺上。
林宇站在营地边缘的高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切。
营地里,一盏又一盏的油灯被点亮,驱散了浓重的黑暗。
他知道,门已经开了,可前面的路,还很长。
最深的伤痛,从来都不是杀戮本身,而是幸存下来的人,因为恐惧和愧疚,再也不敢与彼此相认。
而此刻,吹过营地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湿意,终于开始哭了。
夜色渐深,篝火的暖光将人们疲惫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
劫后余生的安宁,哪怕只是暂时的,也显得格外珍贵。
林宇的目光扫过渐渐归于平静的营地,心中却无半分松懈。
他看着那团终于燃烧起来的橙红色火焰,火焰稳定而温暖,似乎真的已经接纳了这场迟来的和解。
但在那跳跃的橙红焰心最深处,林宇的瞳孔却微微一缩。
他仿佛看见了一丝不属于温暖的东西,一缕顽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比夜色更深的幽蓝,如同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钉在火焰的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