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内香火早已断绝,唯有寒风穿过断壁残垣,卷起地上的积雪与灰尘。
阿箬就跪在那尊被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的断头神像前,瘦小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
她的十指血肉模糊,一道道暗红的血痕触目惊心,正机械地用一根粗糙的草绳,在神像残存的指尖上缠绕、打结。
那草绳已被鲜血浸透,每一结都像是从她指尖剜下的一块肉,凝固着无声的悲怆。
她不哭,也不发一语,只是在每系好一个结后,便俯下身,用额头重重地叩击冰冷的地面。
咚、咚、咚,三声闷响,如同敲在林宇的心上。
他缓步走近,正欲伸手将她扶起,胸口那道早已愈合的旧伤竟随着她叩首的节奏,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
这股痛感瞬间将他的记忆拉回了遥远的过去——南宋那年,瘟疫肆虐,绝望的百姓跪在药王庙前,也是这般以头抢地,用最原始的虔诚祈求一线生机。
林宇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明白了,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一种用血肉与灵魂发出的呐喊。
此刻任何打扰都是亵渎。
他默默收回手,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膏,轻轻放在阿箬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便静静地退到一旁,像个沉默的守护者。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玄音裹着一身风雪闯了进来,脸色苍白得像她手中的骨笛。
“林宇!”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颤抖,“我昨夜梦见了‘噤声调’的最后一章,醒来时,骨笛自己响了三声。有人……有人在用命唱歌。”
林宇的心猛地一沉。
“噤声调”,那支失传已久的禁曲,传说能唤醒亡魂,也能封印生者的声音。
他与玄音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二人不再多言,转身冲出破庙,直奔村口的溪桥。
风雪愈发大了,溪桥上,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如同一棵枯树般孑然独立。
是老三。
他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残卷,正是他视若性命的“遗音录”。
诡异的是,那几页残页在无风的桥中央正自顾自地燃烧,火苗呈一种不祥的青白色。
“三十七人,”老桑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们村里,凡是听过那支曲子的,一共三十七人。最后一个……最后一个闭嘴前,哼的就是这个调子。”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疯了似的从围观的人群中冲出,正是刚刚还在庙里叩首的阿箬。
她像一头受惊的小兽,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团青火,一把抢过即将燃尽的残页一角。
滚烫的灰烬灼烧着她的掌心,她却浑然不觉,转身跪倒在雪地里,用那根沾满血污的手指,在洁白的雪上飞快地划动起来。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那不是字,也不是画,而是一串繁复至极的符号。
围观的村民看不懂,但玄音和林宇却同时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完整的宫商谱线!
一个自幼又聋又哑的孩子,竟能用血在雪地上,默写出失传的禁曲!
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就在这时,村里的陈九娘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与恐惧,她指着雪地上的曲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她娘……是她娘教的……阿箬她娘,是咱们这儿命门乐籍的婢女,生来就是为了侍奉那支曲子。被……被那些人割掉舌头的前一夜,她就是用头上的发簪,在墙上把这支曲子一笔一划地刻完的……阿箬这孩子,她生来就听不见,可她‘记得’!”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林宇瞬间通透了。
阿箬不是天生的哑巴,她是被人用某种秘法,强行封住了发声的通路,就像她的母亲被割去舌头一样,是一种代代相传的诅咒与封印。
她听不见,是因为她的耳朵只为那支来自血脉的曲子而开;她不会说,是因为她的喉咙被那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
林宇不再犹豫。
他走到阿箬身边,趁众人不注意,将自己的指尖轻轻划破,一滴殷红的血珠落入他掌心的一捧雪中。
血与雪瞬间相融,化作一滴冰凉剔透的液体。
他蹲下身,将这滴血水小心翼翼地洒在阿箬微微翕动的喉间。
血水渗入肌肤,仿佛钥匙插入了锁孔。
阿箬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头一阵剧烈的滚动,随即,一道微弱、嘶哑,仿佛从九幽深处挤出的声音,破开了十数年的沉寂。
“啊——”
那声音似哭非哭,似兽非兽,却蕴含着挣脱枷锁的巨大力量。
恰在此时,村口传来马蹄声,一身锦衣的谢云归策马而至,身后跟着神情淡漠的柳无咎。
谢云归一见此景,便急切道:“天生异象,必有天启!待我起卦推演……”
“你算不到的,”柳无咎伸手拦住了他,目光却落在阿箬身上,语气平静而深邃,“心是怎么醒的,卦算不出来。”
他的话仿佛点醒了阿箬。
小女孩缓缓站起身,捡起地上不知谁掉落的一截炭笔,转身走向破庙的后墙。
她在斑驳的墙壁上开始作画。
第一幅,是一个被割去舌头的女子,眼中流着血泪;第二幅,是无数草绳结成的诡异阵法,缠绕着一尊神像;第三幅,神像的石眼中,竟也流下了泪水。
当她画下最后一幅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画面上,是无数人手拉着手,他们的口中没有发出声音,而是飘出一只只蝴蝶形状的音符。
玄音看着那幅画,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她突然跪倒在地,将骨笛凑到唇边,吹奏起来。
那不再是“噤声调”的悲凉,而是一种全新的,充满生命力的旋律。
一旁的老桑,竟也像是被蛊惑了一般,跟着那旋律,断断续续地哼唱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当笛声与哼唱汇流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破庙屋顶的一道巨大裂缝中,竟毫无征兆地投下一道纯净的光柱,不偏不倚,正好笼罩在阿箬的身上。
在光柱的沐浴下,阿箬慢慢张开了嘴。
这一次,不再是嘶哑的单音,而是两个清晰无比,带着千年思念与悲愿的字眼:
“娘……在。”
夜深了,风雪渐歇。
阿箬蜷缩在断像的脚边沉沉睡去,小小的手里,依然紧紧攥着那根血迹斑斑的草绳。
林宇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守在一旁,为她添上一些柴火。
就在他凝视着篝火跳动的光影时,睡梦中的阿箬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她手中的草绳,竟被她熟练地打出了一个新的绳结。
那绳结的样式极为古怪,三环相套,形如弯月,林宇的心头猛然剧震——三环套月!
这是早已失传的古闽越国巫祭秘结,用于沟通天地,承载神谕!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这孩子,根本不是什么血脉觉醒,她是被这片土地上沉寂了千年的业力,选中的“记忆容器”!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于本能,而是被某种更古老、更庞大的意志所驱使。
他猛地抬头,望向庙外漆黑的山林深处。
在那里,几点火光如同鬼火,正缓缓地移动着,似乎正有人循着白日那通天彻地的歌声,向着这座破庙而来。
林宇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他低下头,看着阿箬恬静的睡颜,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她不会说话那天,才是开始。”
一切的喧嚣都已落幕,破庙内外,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然而林宇知道,这寂静之下,正酝酿着一场更为巨大的风暴。
他站起身,拿起墙角的扫帚,觉得有必要在那些“客人”到来之前,将这满地的狼藉与血迹清扫干净。
有些东西,需要被掩盖,而另一些东西,则即将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