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咎的话音在驿站清冷的后院里飘散,像一粒投入静水的石子,在林宇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很高,很破败,有断头石兽和歪脖子树。
这个模糊的景象,仿佛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
次日,天还未大亮,林宇便独自一人绕过驿站,走向后山。
山路崎岖,被晨露打得湿滑,每一步都踩在松动的碎石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寒气从脚底爬上来,浸透布鞋,脚趾早已冻得发麻。
他拨开半人高的杂草,枯叶摩擦着手背,留下细密的刺痒感,草尖上凝结的露珠滚落进衣领,凉得他一颤。
果然在山腰处看到了一片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断壁残垣。
两尊断了头的石兽匍匐在山门前,身上布满青苔,湿漉漉的触感在晨雾中泛着幽绿的光,石缝里渗出的水珠缓缓滑落,像无声的泪。
它们曾威严守门,如今却如被遗弃的残骸,只余下无声的悲凉。
迈过高高的门槛,一座倾颓的小庙赫然出现在眼前。
庙顶塌陷了大半,露出灰蒙蒙的天空,风从破洞中灌入,发出低沉的呜咽,如同某种远古的叹息。
一棵歪脖子老树从破败的墙角顽强地探出身子,枝桠扭曲,像一只伸向苍天的枯手,在风中微微颤抖。
树皮皲裂,指尖拂过时,粗糙的触感带着岁月的裂痕。
庙内更是萧索。
正中央的神坛上,一尊神像身首异处,头颅滚落在地,半张脸埋在尘土里,看不清喜怒。
那石面冰冷,沾着湿泥,指尖轻触,仿佛能感受到它沉默的痛楚。
神像前的香炉里,积灰足有三寸厚,早已凝结成块,指腹划过,扬起一阵呛人的尘雾,带着腐朽的木质与陈年香料混合的苦涩气息。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腐朽与遗忘的气息——那是潮湿的泥土、霉变的木梁、还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属于时间本身的沉寂。
就在这时,林宇的目光被角落里一个微小的动静吸引。
他屏住呼吸,悄悄走近,只见阿箬正蹲在那儿,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她低着头,一双小手正专注地用枯黄的草绳编织着什么,指尖被草茎划出细小的血痕,却浑然不觉。
那是一个歪歪斜斜的小人,手法笨拙,却能看出人形,草绳在她手中翻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低语。
听到脚步声,阿箬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
看到是林宇,她瞳孔微缩,呼吸一滞,随即又缓缓放松。
“别怕。”林宇的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她,话音落下时,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格外清晰。
然而,另一道更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裴琰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
他走到阿箬身边,没有俯视,而是与她一同蹲下,轻轻扶住她想要藏起来的手腕,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微微发颤。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粗糙的草人上,声音如风拂过枯叶:“你编的是谁?”
阿箬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指向庙中那尊残破的神像。
林宇和裴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头皆是一震。
尽管神像残破不堪,面目模糊,但那身形、那轮廓,尤其是断颈处残留的衣袍线条,竟与不久前在他们怀中逝去的陈九娘有着惊人的相似。
原来,这不是神,是人。或者说,是被人当做神来纪念的人。
林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胸口闷痛,仿佛有千斤重石压住呼吸。
他站起身,环顾这片破败,沉声道:“我们把这里的香火,重新点起来吧。”
“有何意义?”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庙门口传来,谢云归不知何时也到了,他抱着剑,倚着门框,眼神里满是讥诮,“神像已断,庙宇已颓,这本就是一座无神之庙。对着一堆烂泥石头烧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的话语如寒刃,割裂了刚刚升起的温情,连风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柳无咎也摸索着走了进来,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向神坛的方向,平静地开口:“谢公子说得对,我们不拜神。”他顿了顿,从随身的布袋里,将那些从市集上搜罗来的,在“残次品”风波中碎裂的陶器残片,一片一片地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积满灰尘的神坛上。
指尖划过陶片锋利的边缘,留下细微的刺痛感,那些碎片在从庙顶破洞透进来的天光下,闪着微弱而固执的光,如同散落的星辰。
“我们不拜完人,”柳无咎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破庙里,“我们只敬,所有活过的痕迹。”
谢云归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转身拂袖离去,背影决绝,脚步声在空旷的庙中回响,渐行渐远。
众人没有被他的离去影响。
阿箬在裴琰的鼓励下,将那个酷似陈九娘的草人,郑重地放在了神像断裂的头颅旁边。
她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众人,从怀里掏出一根更长的草绳,开始打结。
她的动作很慢,每打一个结,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草绳勒进皮肉,却始终没有停下。
“我阿娘说过,有些痛,忘了,就真的没了。打‘记忆结’,把忘不掉的痛系起来,它就不是鬼,是伴儿了。”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重重地落在每个人心上。
她教众人打那种奇特的结,每一个结扣都复杂而深刻。
赵十三看着那些结,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支几乎磨秃了的炭笔。
这支笔,画过驿站墙壁上不断蔓延的裂纹,记录了他们一路的颠沛与绝望。
他走到香炉前,用手扒开厚厚的炉灰,指尖触到冰冷的灰烬,炭笔被深深埋了进去,仿佛安葬一位老友。
“它画过的裂纹够多了,该歇歇了。”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像是在告别。
裴琰解下了腰间那柄断了尖的匕首。
这柄匕首曾饮过血,也曾是他身份的唯一象征。
他从袖中抽出一根红色的丝绳,将匕首的断口处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丝线缠绕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红得刺目。
他走上前,轻轻挂在了那尊残像的腰间。
像一个归家的游子,将自己最锋利的伤口,交还给母亲。
最后是林宇。
他没有言语,只是将那只在雨夜里盛过陈九娘鲜血,又被他清洗干净的陶碗,端正地置于神坛中央,就在柳无咎摆放的那些碎陶片之前。
指尖触到碗沿,冰凉而光滑,仿佛还残留着那一夜的温热与腥气。
裴琰不解地问:“这碗……”
“它喝过痛,”林宇凝视着陶碗,声音低沉而有力,“也配盛光。”
众人沉默了。
他们没有香,便用最虔诚的姿态,将自己的记忆、伤痛与执念,一一供奉在这座破败的神坛之上。
当晚,首夜燃香的时刻到了。
他们用赵十三剩下的火折子点燃了从驿站厨房找来的干艾草,充作香火。
艾草燃烧时发出“噼啪”的轻响,升起一缕青烟,带着苦涩的药香。
然而天公不作美,风雨交加,狂风从庙宇的四面八方灌进来,呼啸着撕扯那点微弱的火苗,雨水顺着破庙的墙壁流淌,滴落在香炉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火苗一次次被吹灭,又一次次被重新点燃,像一群不肯屈服的灵魂,在黑暗中挣扎。
就在众人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柳无咎抱琴入庙。
他盘腿坐在神像前,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衣衫,湿布贴在背上,寒意刺骨。
他那双盲眼仰望着漆黑的庙顶,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
随即,苍凉而奇异的琴声响起。
那曲调很怪,既有“噤声调”的压抑与悲怆,又有“残次品谣”的破碎与不屈。
两种截然不同的旋律,被他用一种奇特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哀而不伤,韧而不屈,在风雨声中顽强地盘旋,琴弦震颤,仿佛在与天地对话。
歌声中,阿箬捧着她新打好的一个“记忆结”,一步步走到神像前。
她踮起脚,将那枚草结,轻轻系在了断像冰冷的石质指尖上。
指尖触到石像,寒意直透骨髓,但她没有退缩。
就在草结系上的那一刹那,奇迹发生了。
那尊石像断裂的口中,竟无声无息地,袅袅升起一缕青烟。
那烟不是灰白色,而是带着一丝淡淡的青绿,在昏暗的庙内异常显眼,带着草木的清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暖意。
众人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只见那缕青烟在空中盘旋、凝聚,竟化作一只栩栩如生的蝶形,它在神坛上空轻盈地绕了三圈,仿佛在与每一件供物、每一个灵魂告别,最后,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庙顶那道最大的裂缝之中,消失不见。
风雨,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歇了。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阳光穿过湿漉漉的树叶,洒在破庙的残瓦上,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
众人一夜未眠,怔怔地看着神坛,仿佛还沉浸在昨夜那不可思议的景象中。
一个苍老的身影拄着拐杖,蹒跚而来。
是驿站那位深居简出的老桑。
他走到庙前,浑浊的眼睛扫过神坛上的碎陶、断匕和空碗,最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得整整齐齐的册子,放在了门槛上。
“这是完整的‘遗音录’残本。”老桑的声音沙哑而悠远,“你们没请神,神,却自己来了。”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去。
“老人家!”林宇追上一步,急切地问,“你……信什么?”
老桑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处初升的朝阳,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信……破庙,也能有新香火。”
老人走了,留下那卷珍贵的遗音录,也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众人回望那座小庙,檐角破碎的瓦片上,昨夜的雨水正一滴滴落下,汇聚成线,滴在青石板上,如泪,又如誓。
林宇的心中,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他们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真正的救赎,从来不来自于金碧辉煌的完美殿堂,它只诞生于废墟之上,生于那一簇不肯熄灭的微光。
这一次,他们不是在修复一段支离破碎的过去,而是在一片荒芜之中,种下一个崭新的未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破庙里的“香火”未曾断绝。
众人每日都会去那里坐上一坐,或是添上一片新的碎陶,或是在断像前系上一个新的记忆结。
那座庙,成了他们这群“残次品”共同的心灵归处。
数日后,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凤鸣驿。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万籁俱寂。
清晨,林宇推开房门,看着满目的银白,心头微动,一股莫名的牵引力让他鬼使神差般地,再次踏上了通往后山小庙的路。
雪地里,只有他一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寂静得能听到雪花落下的声音——那是极轻的“簌簌”声,像时间在低语。
当他推开那扇虚掩的庙门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