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灰在清扫的竹帚下微微扬起,混着破庙里经年不散的檀香,在昏暗的光线中浮沉,如细雪般缓缓旋落。
竹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像是某种低语,唤醒沉睡的记忆。
林宇的脚步顿住,指尖还残留着供桌木纹的粗粝感,目光却已越过半人高的门槛,落在院中角落的阿箬身上。
那女孩蹲在墙根阴影里,低着头,手指灵巧地翻飞,一缕乌黑的秀发被她极隐蔽地编入一根枯黄的草绳结中,发丝与草茎缠绕时发出细微的“簌簌”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望向正擦拭着供桌的桑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意味——像是从深井底部浮起的一缕光。
那眼神,像在说——她丢了名字。
林宇喉间一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庙宇的另一角。
脚步踩在碎瓦上,发出轻微的“咔”声,像是踩碎了某种沉默的契约。
赵十三依旧蜷缩在那里,用一块黑炭在破损的墙皮上涂抹,指尖蹭过墙皮时,留下焦黑的碎屑,飘落在他褴褛的衣摆上。
林宇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幅画:画中是一个女子跪坐的身影,正在灯下缝制一件衣裳。
灯焰微颤,映在她低垂的眼睑上,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
画得粗糙,线条却异常坚定,每一笔都像刻进墙里的誓言。
最诡异的是,那件衣裳上,布满了用更细的炭笔画出的、密密麻麻的小点,仿佛是无数的字,在昏光中微微发亮,像夜空中的星。
这些画是昨夜留下的。
林宇蹲下身,压低声音问道:“你画的是谁?”
赵十三停下笔,抬起那张被烟火熏得漆黑的脸,眼中满是无法言说的悲怆。
他先是指了指自己早已被毁坏、无法发声的喉咙,又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掌心落下时,发出沉闷的“咚”声,像是敲在朽木上。
最后,他抬起两根手指,在空中做出一个穿针引线的动作——指尖微颤,仿佛真的捏着一根看不见的线。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宇心中所有的疑窦。
缝名字,留住名字。
阿箬在用头发编织名字,而赵十三的记忆里,有人在用针线缝制名字。
林宇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桑榆。
此刻,他终于开口:“那份‘遗民名录’,交出来吧。”
桑榆的动作停了,她背对着林宇,抹布停在供桌边缘,指尖微微发白。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从唇间挤出时带着细微的颤抖:“凭什么?”
林宇没有回答,只是朝阿箬递了个眼色。
一直沉默的女孩缓缓站起,脚步轻得几乎无声,走到桑榆面前,将手中刚编好的那个草绳结递了过去。
那绳结的样式很特别,不是寻常的死结或活结,而是一种形似花苞的古老结法,指尖触碰时,还能感受到草茎的干涩与发丝的柔韧。
桑榆的目光触及绳结的刹那,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电击中,握着抹布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泛白,仿佛要将布料撕裂。
眼中那层坚冰瞬间碎裂,露出无尽的惊骇与悲恸。
“阿槿……”她失声呢喃,这个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乳名,从她自己口中说出,竟如此陌生,像是一声从坟墓里爬出的低语。
那是她母亲教她的第一个草编花样,是独属于她的标记。
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桑榆猛地转身,死死盯着林宇,仿佛要将他看穿。
良久,她颤抖着手,从自己腰带最深处的夹层里,抽出半卷用血丝紧紧缠绕的布帛。
布帛展开时发出干裂的“窸窣”声,一股陈旧的血腥与焦糊味扑面而来,刺得人鼻腔发酸。
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个名字,总共三十七个,每一个名字旁,都有一个早已干涸的血指印,指尖触之,能感受到凹凸的纹路,像是刻进皮肉里的烙印。
“这是全部了……只剩下这些名字了。”桑榆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当年,旧命门清查‘罪籍’,我偷偷潜入档房,想把他们的‘罪籍’改成‘生籍’,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可我被发现了……”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那只手的手指关节扭曲,皮肤上布满狰狞的烧伤疤痕,指尖微微蜷曲,像枯枝般无法伸展。
触感粗糙而滚烫,仿佛仍残留着火刑架上的余温。
“他们剜我的眼,烧我的手,想让我亲手把这名录烧完。火烧到一半,我拼死护住了这些……没烧完。”
林宇的目光凝固在那布帛的焦痕上,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触碰上去。
刹那间,一股熟悉的灼痛感从指尖传来,瞬间贯穿全身,像是有火舌顺着血脉爬行。
南宋都城那场冲天的大火,他亲手将整本生死簿投入烈焰的决绝与剧痛,再度清晰地袭来。
原来,她做的事,正是他当年逆天改命的倒影。
他为一人逆天,而她,为一族赴死。
裴琰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此刻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桑榆姑娘,你旧营中应该还有剩余的名册。此去路途艰险,我护送你去取回。”
“不必了。”林宇却拦住了他,目光在裴琰和桑榆之间流转,“这次,得让‘罪人之子’和‘罪人之女’一起走。”
一句话,让空气瞬间凝固。
裴琰的脸色微微发白,他父亲,正是当年下令清剿“遗民”的主审官。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桑身旁的桑榆发出一声冷笑。
然而,裴琰并未争辩,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块碎裂的玉质命牌,那是他父亲的遗物。
他找出一根红绳,将碎片小心翼翼地缠好,牢牢系在自己的臂膀上。
玉片边缘割过皮肤,留下细微的刺痛,但他不闪不避。
“我不是来赎罪的,”他抬起头,眼中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沉重的决心,“我是来还命的。”
桑榆的冷笑僵在脸上,她别过头,声音里满是嘲讽:“你爹用朱笔判我族人生死的时候,可曾问过他们叫什么名字?”
话虽如此,出发那日,众人却看到,桑榆在自己简陋的包袱里,悄悄塞进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小物件。
林宇瞥见,那里面是两枚长短不一的绣花针,一银一铜,针尾已经磨损得十分光滑,是她母亲留下的最后遗物。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传说中有死无生的毒雾林。
林中毒瘴弥漫,能见度极低,湿冷的雾气贴着皮肤游走,带着腐叶与铁锈混合的腥气。
脚下沼泽地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发出“咕咚”的闷响,仿佛大地在吞咽。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片沼泽地时,数道黑影从瘴气中暴起,刀光凛冽,直扑二人要害。
是旧命门的残余巡卫!
裴琰挥剑格挡,金属相撞的“铮”声刺破雾气,却被数人围攻,险象环生。
刀风掠过耳际,带起一阵刺骨寒意。
危急关头,桑榆从包袱里抓出那卷血色名册,抽出那枚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掌心!
鲜血喷涌而出,温热的液体溅在布帛上,发出“滋”的轻响,像是火舌舔过干纸。
她不顾剧痛,用一种古老而嘶哑的音调,嘶喊出早已失传的“唤名咒”。
“——陈十七!”
随着她第一个名字的喊出,林中凭空浮现出一道模糊的虚影,那虚影猛地撞向一名巡卫,替裴琰挡下了致命一刀,身体消散时,只留下一缕微弱的风声。
“——李大牛!”
又一道身影浮现,以身躯化为盾牌,触地时发出沉闷的“砰”声。
桑榆每念出一个名字,她手上的鲜血便流失一分,脸色也苍白一分,指尖冰凉,呼吸渐重。
而林中,便多一个为他们而战的残魂。
这些被遗忘了太久的名字,在鲜血的呼唤下,重现于世,用最后的执念守护着为他们正名的人。
裴琰酣战之际,眼角余光瞥见一道女子的残魂正扑向自己,他下意识地想躲,却看清了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姑母……”他失声喊道。
那名为“裴照”的女子残魂,竟是早已被家族除名的姑母。
她的魂影在接触到裴琰的瞬间,没有攻击,只是在他耳边留下了一句微弱的低语,如风拂过耳畔:
“我们不是罪……我们,是被人活生生钉在罪人碑上的活人。”
话音落下,魂影消散。
裴琰心神剧震,手中长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最终,巡卫被尽数击退。
二人不敢停留,在林中空地将那半卷从旧营取回的、以及桑榆随身携带的全部名册,付之一炬。
熊熊烈火中,布帛化为灰烬,而那些被鲜血浸染过的朱砂字迹,竟未消散,反而化作一只只黑红色的蝴蝶,盘旋着升入高空,朝着远处驿站的方向,翩然飞去。
归途,寂静无声。
桑榆的右手已然废掉,软软垂在身侧,指尖毫无知觉,像一段枯枝。
但她没有停下。
回到破庙后,她便坐在门槛上,用尚且完好的左手和牙齿,咬着丝线,将那些记在心里的、最后的名字,一针一线,缝进阿箬那条长长的草绳腰带里。
针尖刺破草绳的“嗤”声,伴随着她压抑的抽气,每一针都像在缝进自己的血肉。
一针,是撕心裂肺的痛。一线,是永不磨灭的念。
当最后一个名字的最后一笔落下,线头被咬断的瞬间,一直安静如同木偶的阿箬,突然抬起了头。
她望着前方,一只空洞的瞳孔里,仿佛映出了万家灯火。
她张开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而稚嫩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道:
“林氏,阿槿。生于,丙戌年,冬。”
全场死寂。
裴琰怔住了,赵十三停下了画笔,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开口说话的女孩身上。
名字,被叫响了。
林宇缓缓抬起头,望向远方被暮色笼罩的山峦,心中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名字一旦被叫响,就再也杀不死一个人了。
而就在他们身后那座最高的山岗之上,一道孤寂的身影已伫立许久。
他默默地注视着山下破庙里透出的微光,缓缓摘下了遮蔽面容的黑巾,露出了额头上一个狰狞的、用烙铁烫出的“罪”字烙印。
风雪欲来,寒意刺骨。
他迎着风,轻声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整个天地祈求:
“我……也想被叫一次名字。”
这片土地上,被遗忘的,又何止是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