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请坐。”李佑微笑道。
李邦华焦急说:“我怎坐得住?王家抄不得,一旦抄家,三县士子皆离心离德。”
既然李邦华不坐,李佑就自己坐下:“我知道,王家先辈门生弟子遍河南。包括李先生在内,也曾受教于王家先辈。”
“我非为王家先辈的后人求情,”李邦华只得耐心解释,“王家真动不得啊!”
查抄王家,等于捅了马蜂窝,李佑当然非常清楚。
王家先辈,曾是朝中重臣,其子孙也多有在各地为官者。王家子弟,也曾散尽家财,招募乡勇抵御叛军,虽未能立下大功,但其忠心可见一斑。
不管怎么说,王家在当地确实有一定的威望。
如今王家投靠李佑的,虽非嫡系,但也是族中重要分支。
声名远扬,人脉广泛,忠君之举有迹可循,这就是东门王氏,现在被李佑给抄家了。
辖地之内,估计很多看热闹的士子,包括忠于李佑的底层士子,都会站出来为王家打抱不平。
如果是在玩一场争夺天下的“游戏”,查抄王家的负面效果,很可能出现“民心稳定度减一”。
李佑突然冷笑道:“李先生,你觉得我能占据三县之地,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士绅吗?”
“靠的是分田。”李邦华心里非常清楚。
李佑又问道:“王家破坏田政,在分田之前,偷偷送数千亩土地,给开元寺做寺田。这是要掘我的统治根基啊,如何能轻易饶恕?”
李邦华叹息说:“若真只为田政,怎会现在才查抄王家。将军的心思,我其实明白,无非是弹压士绅而已。可弹压也要有个限度,士绅已经献出田产,他们步步退后,我们不能一直紧逼,否则必然离心离德。”
“他们在退后?他们在逼我动手!”李佑大怒,“都把手伸到我将军府来了!”
李邦华劝道:“暗结私亲,确实容易拉帮结派,但只要控制在一定限度,反而有利于士绅的效忠。”
这就是思想观念的问题了,历朝历代起兵者,为了拉拢士绅和实力派,非但不会阻止这种姻亲关系,主君甚至会主动跟大族结亲。
比如前朝某位开国皇帝,为了稳固势力,与各方豪族联姻。
李邦华确实在为李佑着想,士绅这样联姻之后,肯定会更加忠于李佑。
李佑却不领情,说道:“他们是效忠于我吗?不,他们效忠于家族前程。我不想自己开创的局面,才区区三县之地,治下官吏就已经盘根错节!他们想要权力,就老老实实办事,我自会给他们升官,而不是来腐蚀我的属下!李先生,你难道想在匡县搞个陈留党出来?你在长安吃过的党争苦头,还要让我治下能臣干吏重新吃一遍?”
这属于诛心之言,李邦华生气道:“我绝无拉帮结派之心,也绝不想做什么陈留党魁!”
“你不做,他们会逼着你做!”李佑双眼死盯着李邦华。
李邦华心思百转,突然一声叹息,不知道该说什么。
“将军!”
刘柱急匆匆跑来禀报:“将军府外,聚了几百士子,闹着要进来给王家求情。”
李佑冷笑道:“王家真有面子啊,我昨天抓人,今天就能聚这么多。”
李邦华枯坐原地,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他夹在李佑和士绅中间,帮哪边说话似乎都是错的。李佑出门来到将军府外,数百士子见他来了,集体作揖高呼:“请将军网开一面!”
“哈哈哈哈哈!”
李佑变脸变得无比快速,哪还有半分愤怒?他一脸喜悦道:“诸君今日能来,我心里喜欢得很啊。”
一个士子欣喜道:“将军可是愿意释放王家人?”
李佑走到这些读书人中间,笑着说:“诸君今日能来请愿,可见已经打心底认可我李某人。否则就不是结伴请愿,而是在暗中密谋了。能得诸君之心,足以成就大业,我又如何会不高兴呢?只是……”
突然话锋一转,李佑叹息道:“王家带头破坏田政,我作为三县之主,总不能徇私枉法吧?诸君放心,一切依法行事,肯定不会冤枉王家,当然也不会纵容犯罪。”
举人刘景升突然站出来:“敢问将军,事先可有立下约法,分田之前不得转赠田产?若没有事先约法,那就是不教而诛。”
“王家那是转赠吗?”李佑冷笑一声,下令道,“把开元寺的和尚带来!”
不多时,士兵押来十多个和尚,都是开元寺的高层。
李佑对开元寺住持慧能禅师说:“牢房饭菜,是否还合禅师心意?”
慧能禅师已经七十多岁,合十道:“世间五谷,无非饱腹之物,精劣与否并无区别。”
“很好,禅师果然佛法高深,”李佑吩咐道,“传令狱卒,开元寺众僧,今后只吃米糠麦麸就可以了。”
慧能禅师看着李佑,一脸无奈,其他和尚也毫无脾气,一个个蔫得如同经霜茄子。终于,慧能禅师忍不住说:“将军,只吃米糠麦麸,人是会饿死的。”
慧能禅师在当地颇有名望,只因做了两件事。
一是前朝诸多文人在开元寺讲学,开元寺从此禅儒合一,寺内书院存在了数十年。王家先辈把慧能禅师迎来做住持,本意是将寺庙和书院并存。慧能禅师站稳脚跟之后,却把书院给搬迁出去。
二是数年前,有位名士来陈留游历,慧能禅师招待了他,因此被写入名士的游记之中。
李佑惊讶道:“人吃米糠麦麸会饿死吗?我见天下百姓,许多都以糠麸为食,难道他们不是人,个个佛祖转世不成?”
另一个和尚说道:“将军,百姓只吃糠麸,也是会饿死的。”
“你也知道百姓会饿死?”
李佑突然怒道:“开元寺占田近万亩,而今又得王家捐田数千亩,你们这些和尚吃得完吗?怎不见分与山下穷苦百姓?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又救得几人性命?寺院放高利贷给农民,逼得农民卖儿卖女,你们修的哪门子佛法!”
慧能禅师连忙合十:“阿弥陀佛,贫僧对此并不知情,今后一定严加约束。”
“不必了,”李佑说道,“开元寺众僧,没有朝廷度牒的,一律还俗为民。有度牒的和尚,每人给你们留三亩地,今后要吃饭就自己耕种!”
众僧如遭雷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唐朝时期,寺庙道观中,许多和尚道士都是没有度牒的非法出家人。
李佑勒令那些假和尚还俗,并无毁佛谤佛之嫌,反而遵纪守法维护佛门清净,官司打到皇帝面前都挑不出错来。
李佑又对那数百士子说:“这位慧能禅师,是王家先辈迎来做住持的。此僧两面三刀,站稳脚跟之后,立即过河拆桥,公然违背王家先辈的嘱托,把书院从开元寺赶走。还强占无数学田为寺田,那些学田是数十年来,从前朝文人讲学那时起,由陈留士绅捐给书院的!”
李佑开始挑拨离间:“占学田为寺田,夺学粮为僧粮,你们这些读书人竟然视而不见!”
大部分读书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慧能和尚选的时机很妙,他趁当地另一所书院重建,把开元寺内的书院,拿去跟那所书院合并。当时,师生们都很高兴,和尚还假模假样捐钱,赢得无数读书人赞许。
可现在,被李佑当场拆穿——昨晚有和尚招供,否则李佑也不清楚。
数百读书人,已经被转移注意力,纷纷对和尚怒目而视。
那可是积累了几十年的学田,用膝盖思考都知道面积很大,竟然被这些和尚给霸占了!
李佑盯着慧能禅师:“王家的田产,不愿全部拿出来分给农民。却冒着得罪我的风险,偷偷捐了几千亩给开元寺,他们是傻子吗?还是真的笃信佛祖?”
“贫僧不知此事。”慧能禅师还在装傻。
李佑笑问:“谁愿说的?”
昨天晚上连夜审讯,将一堆中层和尚刑讯逼供,让这些高层和尚全程聆听惨叫。
心里不害怕是假的,当即就有个和尚跪下说:“将军,王家所献田亩,今后所得田租,王家与开元寺对半分。”
这个消息,昨晚就拷打出来了。
李佑笑着问刘景升:“刘举人,田租对半分,这是给寺院捐田,还是恶意隐瞒田亩啊?”
“这……”刘景升无言以对。
李佑又对其余士子说:“你们家里的田产,都拿出来分了。王家却留着几千亩地,放在和尚那里对半分租子。你们这些没几亩田的,反而跑来给私藏几千亩的王家求情。这都是为了什么?恕我愚钝,着实想不通。”
几百士子面面相觑,都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分田了,凭啥你王家藏着几千亩?当即就有士子转身离去,王家先辈确实留下福泽,值得本地读书人钦佩,可还没到让士子们给王家当冤大头的地步。
李邦华站在门口,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知道王家是彻底毁了。
李佑不仅把王氏抄家,还要毁掉王氏的名声。
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