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内部
花园中,春日回暖,花儿已经次第开放。
张守义拄着拐杖过来,他那拐杖更似探路的,免得看不清楚绊到石头摔跤。
“先生请坐。”李佑帮他沏茶。
张守义坐下,并未拿起茶杯,开门见山道:“那些士子得治治了,不惟陈留士子,还有汴县和封丘县的读书人。三县士绅正在合流,自从黄巢肆虐关中,他们是真的相信你能成事。”
这个说法似乎很矛盾,黄巢叛军纵横天下,扯掉朝廷另一块遮羞布。陈留县读书人觉得李佑能成事,于是真心想要投靠,但怎么还需整治这些人?
不矛盾!
士绅们试图窃取造反果实,倒不是说推翻李佑,他们也需要李佑领头,但他们想掌控更多权力。
李佑问道:“这个案子,先生怎么看?”
张守义说:“必须严惩,否则将军府威信扫地。宣教官是将军府派出去的,是大同会派出去的,他们这样搞是想作甚?”
“还有呢?”李佑再问。
“没了,这就是我的主张,必须进行严惩!”张守义说。
李佑让乐弦把张守义送走,又重新拿来一个茶杯,很快李邦华进来了。
李邦华显得有些疲惫,叹息道:“张兄那里,我其实没想跟他争执。”李佑问道:“李先生是怎想的?”
李邦华说:“侮辱妇女,自不应该,更何况还是女宣教员,但万万不能处以极刑。而今,三县士子已经归心,只剩个别还心怀叵测。如此局面,不能因一件案子,就让三县士子离心离德,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认为,应撤销其镇长职务,令其赔偿银子,再罚田十亩以做警示。”
“我明白了。”李佑说道。
把李邦华送走,李佑忍不住叹息。
不管是张守义,还是李邦华,都让李佑感到非常失望。
张守义是站在将军府和底层士子的角度,对士绅阶层怀有深深的忌惮。他坚持严惩犯罪者,纯粹是要维护将军府的威信,也是要打击那些试图掌控权力的士绅。
李邦华则着眼于“安定团结”,还是觉得上层士子更值得依靠,今后治理天下也需要这些人。既然士子们已经归心,那就趁机加快发展速度,赶紧把整个匡县周边都占下来。
这里面,还有李邦华的心血,正是他苦口婆心亲自劝说,才让三县士子渐渐认可李佑。
但是,张守义与李邦华,都没把受害者当回事儿!
一个从良的歌姬,便是做了宣教员又如何?又不是没被人睡过,再被睡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对方可是一个举人。
陈寿郎随即被请进来,见面就激动道:“必须按《大唐律》施以绞刑!歌姬从良便不是良?良家妇女若被侮辱,你看这些读书人怎说!还有,那可是宣教员,这些混蛋就没把宣教员放在眼里!此人不绞死,宣教团今后怎么做事?”
“很好。”李佑表示满意。
陈寿郎终于站在受害者角度看问题,而不是像张守义与李邦华那样,纯粹从权谋和大局着眼。
或者说,陈寿郎能够感同身受,他也曾被士绅欺压过无数次。若是哪个士绅,现在还敢来欺压他,这厮肯定是要拼命的。
在陈寿郎看来,从良的歌姬也有尊严,从良的歌姬也不愿被强暴。
送走陈寿郎,苏爽又被请进来。
李佑问道:“你是怎想的?”
苏爽说道:“咱们的粮行已经建起来了,粮仓也修了好几处。但主动投降的地主,粮食没有被没收,这留下了隐患。如今已是二月,青黄不接,去年秋收之后分地的农民,虽不至于挨饿,但粮食也还有些吃紧。封丘县、陈留、汴城,三县粮商正在串联,屯着粮食不放货,想要刻意抬高城中粮价,这也是他们历年惯用的伎俩。”
李佑有些意外,苏爽居然说这些。
苏爽说道:“粮行之事,李先生主持的时候,那些粮商和地主还算给面子。李先生卸任之后,粮行由我全权主持,这些混账就开始乱来了。为了平抑粮价,我把仓里的储粮放出去了一半!三县士绅,被收走土地,又不能再放高利贷,只能操纵粮市来赚钱,就算得罪将军府他们也要干。三县士子合流,就是以家里粮食最多的为主力,必须借这个案子好生整治!”
屁股决定脑袋,苏爽掌管钱粮,看到的也是钱粮危机。
送走苏爽,再把苏如鹤请进来。
“事情你都知道了吧?”李佑问道。
苏如鹤点头说:“晓得了。”
李佑问道:“你怎看的?”
苏如鹤冷笑道:“宣教团大部分成员,都是汴城、陈留的人,是很早就投靠咱们的班底。欺负他们,就是欺负咱们外地人,就是欺负咱们最早起事的兄弟姊妹!”
好嘛,这位老兄更直接,上来就摆明元老派和陈留县派的矛盾。
接着,又把萧焕请进来。
“大亮怎看的?”李佑问道。
萧焕直接拿出一份材料:“将军请过目。”
李佑翻开一瞧,顿时满脸冷笑。
李佑的政务秘书刘芳,弟弟娶了陈留王家的女儿。
李佑的军务秘书黄顺德,侄子与汴城县郊的李家定亲。将军府经历左善,儿子与封丘县张家定亲。
将军府照磨黄恩,娶陈留周家的外甥女为续弦。
这份名单很长,足足罗列三十多个。其中,李佑的将军府,就有八个人上榜,那些士绅简直无孔不入!
一旦李佑真的成就大业,无数高层都将与三县士绅是姻亲关系。
这些士绅,本身就有许多子弟,也在李佑手底下做官,今后整个朝堂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李佑问道:“名单上的这些人,有没有贪腐迹象?”
萧焕摇头道:“没有,贪腐查得紧,无人再敢伸手。但是,他们与士绅结亲,收了许多女方的礼物。士绅虽没了土地,家中钱粮却多得很。”
“你觉得该怎么处置?”李佑问道。
萧焕回答:“名单上之人,全部撤职!”
李佑摇头说:“太过粗暴。”
这些人真的没有违法,正常结亲而已,哪能一刀切全部处理?
而且,得给士绅留几分希望,好歹让他们有个盼头,否则就破罐子破摔了。
……
翌日。
黄顺德被叫去张守义的办公室,恭敬行礼道:“张主事安好。”
张守义的真正职务,是将军府吏科主事,相当于李佑的吏部尚书。
张守义微笑道:“黄掌书辛苦了。”
“为将军办事,不辛苦。”黄顺德连忙说。
张守义说道:“这是调任文书,你以后去长垣县衙办事吧。”
黄顺德看到自己的新任职务,顿时万念俱灰,结结巴巴说:“我……我,张主事,我这是哪里做错了?”
张守义叹息道:“作为将军的军务掌书,你不嫌自己话太多了吗?而且你还喜欢炫耀。这些事情,将军都忍了,觉得你是老臣。你啊,你侄子跟李家定什么亲?”
“跟李家定亲也犯错了?”黄顺德完全无法理解,他觉得跟大族定亲是很光彩的事情。
“这点头脑都没有,你还做将军府的军务掌书?”张守义冷笑道,“去了长垣县,好生做事情,做得好也能升官,将军心里还是记着你的。”
黄顺德茫然离开办公室,却见刘芳正候在外面,似乎也要被叫进去训话。
黄顺德猛然想起,刘芳的弟弟,同样跟大族结亲了!
无尽的恐惧袭来,黄顺德此刻终于醒悟,他稀里糊涂卷进了政治斗争。
心中怨怼瞬间消散,黄顺德啥想法都没有,只求早点去匡县上任,免得被牵扯进祸事之中。对了,自家侄儿年龄不够,只是跟李家定亲而已,得马上回去解除婚约,希望还能有所补救!
刘芳则补救不了,他弟弟已经跟王家女结婚,就在李佑亲自带兵奇袭滑州的时候。
刘芳真的哭都哭不出来,他属于底层士子,考秀才都考不上那种。他家里穷得很,靠着做事精明,而且不惧辛劳,一路升迁成为将军府政务秘书。若李佑能得天下,刘芳至少可以做六部尚书,入阁为相也不是没有机会。
就因为弟弟与大族结亲,前途直接毁了?
一天之内,将军府八个官员,悉数被调职降任,此事引来所有人的关注。
脑子活络的,迅速总结出共同点,那些都是与大族结亲之人!
至于将军府之外的官员,李佑暂时没动,也懒得去动,小本本上记着便可。
他不动,不代表当事者不怕,这信号释放得太明显。
接下来便是大规模休妻,订婚的赶紧退婚。涉事士绅被气得够呛,纷纷跑去县衙打官司,说自家女儿被休妻毫无道理。
二月二十八日。
萧焕带着官吏,身边跟着李正和五百士卒,坐船直奔陈留东门外的王家。
“后门,侧门,全部围起来,不准放走任何一个!”萧焕喝令。
王家人心惶惶,一个老头子被搀扶着出来:“萧主事,这……这是怎生回事?”
萧焕拿出一份文书:“将军署令,陈留东门王氏,破坏分田之政。去年十月初,将族中六千余亩土地,捐给开元寺做寺田,此事从没来官府报备过!你王家想做什么?”
老头子连忙解释:“好叫萧主事知道,老夫信佛……”
“莫要多言,开元寺也正在查抄,”萧焕冷笑道,“你若是信佛,可与开元寺住持同住一个牢房,你们就在狱中慢慢探讨佛法吧!”
陈留县城外的开元寺,是佛门禅宗一派的重要寺庙。
非但如此,前朝诸多文人学士,也曾在开元寺讲学,以佛堂为讲堂。因此,开元寺不但在佛门影响力大,而且禅儒合一深得士子敬重。
东门王氏,族中先辈门生弟子遍布河南,在当地颇具声望。
这些家伙搅在一起想做什么?
就算没有乱来,也得当典型来弹压!
眼见王氏被抄家,李邦华吓得连忙来见李佑:“将军,你用力过猛了,哪里能如此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