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望湖庄。
张家虽已分成两户,但只体现在户籍上,依旧合住在祖传的大宅里。
家里的许多佣工,都在白天打发回家了。
待得三更时分,刘景升摸黑出门,包括小孩在内,他身后跟着二十六人!
不论男女,皆带着细软离开。
刘景升已经四十九岁,但身体还比较强壮。
刘景升自己背着三十多斤铜钱,他的兄弟和子侄辈,同样背着铜钱。
一家二十多口,摸黑来到小河边,中途刘景升还摔了一跤。
河边早就备好船只,由于害怕掉进水里,登船时只能点亮灯笼。从小河驶入汴水,又从汴水驶入黄河,天明时分,已经出了陈留县地界。
分田之后,他们家还剩400多亩地,现在不要了!
他们家还有2000多石粮食,也不要了!
甚至,家里还有些铜钱,实在是拿不动,也都不要了!
放弃一切,举家逃离陈留,只因他们看不到希望,觉得在李佑的地盘过得憋屈。历史上的刘景升,叛军刚攻入河南,离陈留县还远着呢。他就抛下土地,举家搬去别处,然后捐出财产招募义兵抗敌。
也算是抗敌志士。
李佑强行分田,刘景升为保家族,暂时可以选择忍耐,但有些事情他不能忍。
其一,不准蓄奴。即便可以有佣人,但哪像以前方便使唤?而且不准雇童工,十二岁以下的仆僮也没了。
其二,不准纳妾。这个法令没有强制执行,只在小妾报官的时候,官府才会出面制止。
虽然严格遵照了《大唐律》,但刘景升心里很不爽。要是啥都按《大唐律》来搞,那士绅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大唐律》非但禁止平民蓄奴,还对地主役使佃户有诸多限制。
如果说,前面两项都能容忍,那刘景升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李佑极其不尊重人才!
刘景升不但经史子集样样精通,而且琴棋书画也颇有造诣,他甚至研究过兵法和天文。
可投奔李佑之后,只给刘景升两个选择。
一是在将军府做普通文职,二是下乡去协助农会分田。
刘景升先是选择做文职,干了几天就不耐烦,因为那是文吏的工作。他堂堂举人,居然被扔去做刀笔吏,而且还是最普通的刀笔吏。
接着,刘景升申请下乡分田,这次只坚持了一天。
他以为自己是去指挥分田的,结果到了田间地头,居然要亲自下田丈量。这已经不是文吏,而是差役的工作。
差役是什么?
在当时被视为贱役,其子孙不能参加科举!
前后两份工作,刘景升感受到莫大的侮辱。
他的一位举人朋友,为了攀附李佑,倒是积极参与分田,还因此破格提拔为镇长。
可镇长算什么东西?
匡县有八个镇,陈留县有七个镇。那陈留县的镇长,相当于七分之一个县令?
这种乡野官职,给刘景升他都不当!
更可气的是,那位举人朋友,就因为侵犯了一个从良歌姬,现在居然被抓起来等待审判。
刘景升的弟弟,把庶出女嫁给将军府的官员,想要借此获得将军府的照顾。
可跟大族联姻的将军府官员,竟被李佑全部降职调用,完全不给士绅留一点空间。
如此种种,倒行逆施,让刘景升深恶痛绝。
他宁愿不要土地,不要粮食,只带着铜钱跑路,也坚决不在李佑的治下过日子。
刘景升站在船头,眺望两岸的春日美景,感觉是那样的畅快,仿佛脱离牢笼的自由鸟儿。
至于田野之间,衣衫褴褛、辛勤劳作的农民,已自动成为美景之中的一个点缀。
……
将军府。萧焕进来报告说:“将军,已经举家逃走十几户士绅,咱们不可能整天派人监视。”
“为何要监视?”
李佑笑道:“让他们走,留下的土地、房屋和钱粮充公,我还缺他们那几家士绅?”
李邦华默然无语,士绅果然离心离德了,他做的许多努力都付之东流。
李佑却轻松无比,笑着说:“李先生,他们应该不是因为王家而逃走的吧?”
“不是,”李邦华说道,“是将军府的联姻官员被降职,还让读书人从低级官员做起,这才绝望而走的。”
李佑叹息道:“真正愿意做事的,我又哪里亏待过?就说那举人苏元禄,分田时稍微卖力,就升他去做镇长,比普通士子晋升快无数倍。我甚至都想好了,一旦拿下周边某县,便提拔此人为县令,算是为士绅子弟树立楷模。谁知此人烂泥扶不上墙,竟然侵犯女宣教员!”
李邦华摇头说:“你觉得镇长是官,他们却觉得镇长是吏。”
“连一个镇都不愿管,我敢让他们去管一个县?”李佑笑着说,“反正底层士子无数,我也不缺读书人,士绅子弟想跑就跑吧。”
李邦华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就像李佑所说的那样,河南底层士子无数,还真的不缺读书人!
跑了一个士绅子弟,就有十个贫寒士子站出,多少穷困读书人等着做官呢。
大户出身的举人、秀才,看不上镇长职务?
但让贫寒士子做镇长,别提有多高兴,工作积极性就不一样。
突然之间,李邦华彻底想通了。
底层农民是根基,贫寒士子是骨干,似乎还真没士绅什么事儿。
“何时出兵攻打封丘县?”李邦华问道。
“不着急,”李佑说道,“至少得等春耕结束,不能耽误了农时。”
李邦华说道:“将军从滑州带回好几千人,一直等着安置呢。”
李佑摇头道:“那些人不分田,都是工匠,根本就不懂耕种。你选一户最老实的士绅,再加上你的侄子家,我给你们每家一座高岭土矿山。当然,矿山是要花钱买的,那些烧窑工就在矿山附近定居,今后靠烧窑做工来养活家人。记住,莫要苛待工匠,我会派人组建行会。”
“我侄子家,就不用给矿山了,我另选两户士绅即可。”李邦华不愿惹来非议。
这也算拉拢少数听话的士绅,让他们能够开设工坊赚钱。
至于制弓匠人,田有年已在筹建兵器所,那玩意儿必须官方来管理。
李邦华突然说:“让我去练兵吧,我实在不想搞政务了。”
这位也很心累。
李佑笑道:“也行,不过不是练兵,而是搭建军政框架。正兵(脱产士兵)多少,农兵多少,如何招募,如何训练,如何发饷,如何调运粮草,如何制造、订购军械装备……这些,都交给李先生了,我把田有年调来做李先生的副手。”
一直以来,李佑的军队都不成系统,或者说军事系统不完备,李邦华绝对能胜任此职。至于李邦华本人,他是在避嫌,主动脱离政务系统,跑去军务那边打转,免得被人当做陈留派的首领。
送走李邦华,苏爽高高兴兴跑来:“粮商们总算放粮了,多亏那些逃走的士绅。”
“干得好!”李佑赞许道。
那些混蛋粮商,串联士绅囤积居奇,想在春季抬升粮价赚一笔。
结果,苏爽主管的粮行,不断放出粮食来平价,把储备粮都放了一半出来。就在此时,突然跑了十几户士绅,留下许多粮食充公。还有将王家抄家,又抄了开元寺,同样弄来许多粮食。
官府粮储充足,粮商就只能认输,老老实实平价卖米。
苏爽突然说:“对了,我在外边看到苏瑜。”
苏瑜就是苏元德的书童。
李佑说道:“他已历练一年,被调来做政务掌书(秘书)。”
“那感情好,”苏爽笑道,“当初办事,就我跟苏瑜跑得最勤快,他着实是个会做事的。”
拉帮结派是肯定的,李佑也不能避免。
苏元德如今是匡县主簿,刘子仁是陈留县主簿,负责管理整个县衙的事务。
苏爽问道:“那个案子……什么时候审?”
“半月之后,我亲自来审,你想旁听可以来。”李佑说道。
……中和元年四月。
大唐国库空虚,军饷短缺,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却不愿多出钱粮支援朝廷。
河南道节度使杨复光,令麾下将领守要地。部将因军饷问题闹事,杀死将领的两个亲兵。堂堂将领,吓得翻墙而逃,城中多处起火,将领钻进火巷出不来,被活生生烧死。
淮南节度使高骈,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相继出兵。
他们都没有立即来河南,而是先清剿河南、淮南、山南东道交界的匪寇,反贼和土匪已经闹腾好几年了。
特别是河南南部反贼,纵横多县劫掠,一遇官兵就马上进山。
面对多路围剿,三省边界反贼联合起来,三万多农民军,开始在大山之中,跟各路节度使打游击。
想要征讨李佑?
麻烦先把三省边界的反贼摆平了再说!
审案日期还没到来,萧焕就匆匆跑来汇报:“将军,鄢陵县、扶沟县、太康县、西华县全反了!”
“什么时候的事?”李佑问道。
萧焕回答说:“将军前脚带兵离开滑州,鄢陵县佃户后脚就造反,扶沟县、太康县也跟着造反。又向南传播到西华县,一直传播至项城县。咱们的地盘周边,一共五个县起事造反。”
“让他们慢慢杀地主,杀完了我再去收尾。”李佑现在越来越冷血腹黑。
豫中诸县造反,并不怎么稀奇。
李佑带来的影响,只是把这场起义给提前,并且规模搞得更大了。
历史上,在某位官员离开河南之后,鄢陵、扶沟、陈留、太康诸县百姓,纷纷揭竿而起,义军的主要来源是佃户、佣工和家奴。
起义原因,是百姓活不下去,朝廷突然增加赋税,而恰好又逢大灾之年。
从某个意义上讲,主动献田的大地主,被李佑保住了一条命。
若没有李佑,这些地主非但丧失家业,还会被起义百姓杀得血流成河。
强行分走地主的田产,是不讲理的强盗行为?
呵呵,李佑已经很讲理了。失去理智的农民军,那才是真的不讲道理,他们只会用镰刀和锄头说话!
这年四月,李佑地盘里的士绅,被周边传来的消息吓得瑟瑟发抖。
连带着,李佑似乎都变得善良起来,毕竟这位爷只要土地,不要钱粮和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