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三辆北京吉普,就带着嚣张的轰鸣声,碾过村口的土路,再次停在了黑山屯的后山脚下。
车门打开,马国强第一个跳了下来。
他今天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干部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身后跟着十几个勘探队员,还有二十多个从镇上叫来的,一看就不是善茬的社会青年,手里拎着棍棒,一个个横眉竖眼。
他料定今天会有一场硬仗。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只要村民敢阻拦,就立刻以“妨碍公务”的罪名,把带头的抓起来,杀鸡儆猴。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威风,全都憋了回去。
预想中的人墙和哭闹,没有出现。
山脚下,黑山屯的村民们,男女老少,站得整整齐齐。
他们没有拿锄头,没有拿扁担,手里举着的,是一条条用白布写成的横幅。
“热烈欢迎县领导莅临指导黑山屯生态农业科学发展示范点!”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坚决拥护国家水土保持法!”
“缅怀革命先烈,严禁破坏英雄长眠之地!”
一条条标语,红底白字,言辞恳切,政治正确得无懈可击。
马国强和他带来的那帮人,全都看傻了。
这他娘的是什么阵仗?
昨天还寻死觅活的刁民,今天怎么就变成积极拥护政策的先进群众了?
马国强的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没处使。
他能下令抓“刁民”,总不能下令抓“欢迎领导”的群众吧?
叶凡从人群中走出,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主动迎了上去。
“哎呀,马主任!您可来啦!我们全村老少,等您一晚上了!就盼着您来给我们主持公道呢!”
“主……主持什么公道?”马国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一愣。
“您看!”叶凡一指那些横幅,“昨天您来得匆忙,我们没来得及汇报。我们黑山屯在省农大陈教授的指导下,正在搞这个生态农业项目,完全符合国家的可持续发展精神。我们正准备把报告递交给县里,请求指示呢,您就亲自来了!这可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啊!”
他拉过身旁一位戴着眼镜的老教师。
“马主任,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镇中心小学的王校长。昨天晚上,王校长带着所有老师给我们全村人上了一夜的普法课。现在我们明白了,您昨天说的都是为了我们好!我们坚决拥护您的领导!”
王校长也立刻上前一步,握住马国强的手,用力地摇晃着,满脸激动。
“马主任!感谢您!感谢县政府!要不是您昨天来,我们还不知道,国家对我们农村的生态建设这么重视!我们文化水平低,以前犯了错误,搞那个小煤窑,破坏了环境,我们检讨!我们现在迷途知返,一定要在您的带领下,把黑山屯建设成一个美丽、富饶的科学发展新农村!”
马国强被这一通组合拳,打得晕头转向。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强征土地的,倒像是来接受表彰的。
他带来的那帮打手,更是面面相觑,手里的棍子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胡闹!”马国强终于反应过来,猛地甩开王校长的手,怒喝道,“搞什么生态农业?县里的决定是建采石场!这是命令!”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叶凡连忙点头,一脸“诚恳”,“可是马主任,这里面有个小问题。”
他侧过身,露出了身后那片山坡。
山坡上,何婆婆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身边,原本那块简陋的木牌,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高大厚重的青石墓碑,上面“何山、何平之墓”几个大字,苍劲有力,在晨光下,庄严肃穆。
“根据《烈士褒扬条例》,英雄长眠之地,应受保护。何山同志父子是为了建设黑山屯牺牲的,他们是烈士。我们查过了,档案在县民政局都可查。您看……这采石场一开工,放炮炸山的,万一惊扰了烈士的英灵……这责任,恐怕……”
叶凡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马国强的额头上开始渗出冷汗。
他可以无视法律,可以无视民意,但他不敢无视“烈士”这两个字。
这可是一道碰不得的高压线。
如果真被人捅到上面去,说他为了个人利益,要炸掉烈士的坟,那他这个主任,也就当到头了。
“你……你们这是在要挟政府!”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马主任,您误会了。”叶凡的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我们不是要挟,我们是在寻求帮助。我们相信,县里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合情、合理、合法的解决方案的。实在不行,我们也可以向市里,甚至省里,打报告嘛。我相信,上级的领导一定会比我们更懂法,更尊重烈士。”
“你……”马国强指着叶凡,气得浑身发抖。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从头到尾,都被这个年轻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没想到自己才是那个一头扎进陷阱里的猎物。
就在这时,一阵比吉普车更沉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驶来,停在了马国强的吉普车旁。
车门打开,一个头发微白,面容威严,穿着一身笔挺军绿色旧干部服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
马国强看到来人,两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周……周书记……您……您怎么来了?”他结结巴巴,声音都在打颤。
来人,正是本县的一把手,县委周海涛书记。
周书记没有理他,只是用一种极其冰冷的眼神扫了他一眼,然后径直走向叶凡,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你就是叶凡同志吧?”
叶凡点了点头,不卑不亢。
周书记的目光扫过那些横幅,扫过那块崭新的墓碑,最后落在了那片伤痕累累的土地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昨天深夜,我接到了省里一位老领导的电话。”周书记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他向我询问,我们县是不是有一个非常有前景的‘生态农业科学发展示范点’,问我们县委为什么不支持,反而要把它变成一个破坏环境的采石场。”
他顿了顿,回头看着面如死灰的马国强。
“马国强同志,现在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