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涛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马国强的心脏上。
“省里一位老领导的电话”,这几个字,更是如同五雷轰顶,让他瞬间魂飞魄散,四肢冰凉。
他所有的嚣张、算计和官威,在这一刻,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自己踢到的不是一块铁板,而是一座看不见顶的火山。
“我……我……”马国强的嘴唇哆嗦着,大脑一片空白,汗水如同溪流一般,从他那油光锃亮的背头两鬓滚落,瞬间浸湿了崭新干部服的衣领。
他想解释,想辩白,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身后的那帮勘探队员和地痞流氓,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再傻也看明白了,今天这阵仗,是天塌下来了。
那个一直被他们当成强龙的马主任,在这位周书记面前,连条虫都算不上。
几个机灵点的地痞,已经开始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往后挪,试图将自己庞大的身躯,隐藏到人群的阴影里,手里的棍棒不知何时已经扔在了草丛中,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周海涛没有再看他,那是一种彻底的,不加掩饰的无视。
他迈开步子,走到了那块刚刚立起的青石墓碑前。
他的目光在那两个用血泪和岁月刻下的名字上,停留了很久。
“何山,何平……”他低声念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追忆和感叹,“我刚到县里工作那会儿,还听老同志们说起过。学大寨,修梯田,全县的劳模。可惜了……”
他伸出手,不是官僚式的触碰,而是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拂去了墓碑上沾染的一点尘土。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在场所有村民的心,都猛地一颤。
何婆婆站在一旁,浑浊的眼睛里,水光闪动。
二十多年了,除了叶凡,这是第一个能叫出她丈夫和儿子名字的“大官”。
周海涛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扫过那些质朴而紧张的脸,扫过那些写满了诉求的横幅,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陈教授的身上。
“您就是省农大的陈建国教授吧?久仰大名。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感谢您对我们县农业工作的支持。”周海涛主动伸出了手。
陈教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握住:“周书记客气了,我只是做了一点分内的工作。主要是叶凡同志,他这个‘生态农业’的想法,非常有远见,非常有价值!”
“我看到了。”周海涛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份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电报纸,那正是叶凡让李金虎儿子送去省城的那份报告的电报摘要。
“一份关乎一个乡镇未来几十年发展的科学报告,一份凝聚了专家心血和群众期盼的计划书。”周海涛扬了扬手里的电报纸,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猛地转向已经面无人色的马国强。
“马国强,你现在可以解释了。你那个‘矿产资源办公室’,是什么时候成立的?我这个县委书记,怎么不知道?你手里的红头文件,是哪个会议研究决定的?哪个领导签的字?拿出来,让我看看!”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在马国强的脸上。
“我……周书记……我……”马国强彻底崩溃了,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竟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一跪,把他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也跪得烟消云散。
“周书记,我错了!我鬼迷心窍!我……我是被李老四那个王八蛋给蒙蔽了!他说这山里有的是好石头,能赚大钱,还能给县里创收……我就……我就动了歪心思,私刻了公章,伪造了文件……”
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把所有事情都抖了出来。
他以为坦白能从宽,却没看到周海涛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私刻公章,伪造文件,这已经不是违纪,这是犯罪!
“好啊,好一个马国强!”周海涛气得笑了起来,“为了你自己的腰包,你连党纪国法都不要了!连人民群众的活路都敢断!连烈士的安息之地都敢动!”
他猛地一指那块墓碑,声色俱厉地吼道:“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这块碑,我看谁敢动!这座山,以后就是我们黑山屯的‘生态农业示范基地’!我这个县委书记,亲自挂帅!谁要是再敢打它的主意,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这番话,掷地有声,如同惊雷,在整个山谷间回荡。
村民们先是愣住了,随即,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从每个人的胸腔里炸开!
“好!!”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响彻云霄!
“周书记英明!”
“叶先生万岁!”
赵卫国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一巴掌拍在旁边一个年轻人的后背上,差点把那小伙子拍个跟头。
“听见没!听见没!咱们赢啦!咱们的青山保住啦!”
李金虎的旱烟袋掉在地上都顾不上捡,他揉着眼睛,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啊……”
何婆婆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脸,蹲在地上,发出了压抑而喜悦的哭声。
那哭声里有二十多年的委屈,有沉冤得雪的释放,更有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柳如雪站在人群后面,温柔地抚摸着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看着那个在风中身姿挺拔,面对着县委书记依旧不卑不亢的男人,眼眸中是化不开的骄傲和爱意。
在这片欢腾的海洋中,最尴尬的莫过于那群被马国强叫来的地痞流氓。
他们进退两难,跑又不敢跑,待着又心虚。一个个低着头,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一个剃着光头,脖子上带着金链子(黄铜的)的家伙,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灵机一动。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捡起地上的一根棍子,指着跪在地上的马国强,义正言辞地怒吼道:“好你个马国强!你竟敢蒙蔽我们!利用我们善良的群众来对抗政府,破坏烈士陵园!兄弟们,把他给我抓起来,送交给周书记!”
他这么一喊,其他几个同伙也瞬间反应过来,纷纷冲上前,七手八脚地就把已经瘫软如泥的马国强给按住了,那架势比刚才来的时候还要凶狠,仿佛马国强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所有人都看乐了。
连周海涛都忍不住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哭笑不得。
叶凡更是差点笑出声。
这帮人真是把“墙头草”这三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赵卫国在旁边看得直撇嘴,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呸!一群见风使舵的玩意儿!”
周海涛摆了摆手,对身边跟着的秘书说道:“小王,通知县公安局的同志,让他们来处理一下。人证物证俱在,我相信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是,书记。”秘书立刻跑向了伏尔加轿车。
事情,尘埃落定。
周海涛处理完这一切,这才重新走到叶凡面前,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探究。
“叶凡同志,你很好。”他拍了拍叶凡的肩膀,力道很重,“有勇,有谋,有担当。更难得的是,有把乡亲们放在心里的情怀。我们干部队伍里就需要你这样的新鲜血液。”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你小子,胆子也是真大。省里那位老领导可是被你这份电报给‘将’了一军啊。他老人家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可是把我好一顿批评。”
叶凡笑了笑:“事急从权,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相信周书记您,也相信省里的老领导,都是明辨是非,一心为民的好领导。”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周海涛,又给自己解了围。
“你啊你……”周海涛指着他,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个小滑头。”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变得严肃而真诚:“黑山屯这个项目,县里会全力支持。资金、政策、技术,你们需要什么,直接跟我开口。我只有一个要求,把这件事,干好,干漂亮!干成我们县,乃至我们省的一张名片!”
“请周书记放心。”叶凡的回答,简短而有力,“保证完成任务。”
清晨的太阳终于冲破了云层和薄雾,万丈金光洒满了这片伤痕累累却又蕴含着无限希望的土地。
阳光下,那块青石墓碑,熠熠生辉。
村民们的欢呼声,渐渐平息,他们看着叶凡,看着周书记,看着那片即将重获新生的山峦,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踏实而温暖的笑容。
一个崭新的时代,在这一刻,真正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