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黑山屯大礼堂,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灯火通明。
礼堂里,没有了上次开会时的喧闹和激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而压抑的气氛。
全村三百多户,几乎家家户户都派了代表来,他们挤在长条凳上,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忧虑和不安。
马国强和他那份红头文件像一块巨石,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主席台上,一块大黑板被立在正中央。
叶凡请来的七八个乡镇老师,正围在黑板前,拿着粉笔,紧张地讨论着什么。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黑山屯人,接到叶凡的邀请,二话不说就赶了回来。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叶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们相信,叶凡不会害大家。
礼堂的角落里,村里最好的石匠正带着两个徒弟,“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块巨大的青石板。
火星四溅,照亮了他们专注而严肃的脸。
叶凡,李金虎,赵卫国,还有陈教授,则坐在主席台的一侧。
陈教授奋笔疾书,将一份份专业数据和图表,誊写在稿纸上。
李金虎和赵卫国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外面,一会儿又看看叶凡,嘴里不停地念叨。
“叶小子,这到底行不行啊?这都火烧眉毛了,咱们不去县里找领导,在这儿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能顶个屁用?”赵卫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叶凡气定神闲地喝着茶,闻言,放下茶杯。
“卫国哥,你觉得,马国强是真心为了县里搞建设吗?”
“那肯定不是!那孙子一看就不是好鸟!我估摸着,八成是跟李老四那样的,官商勾结,想自己捞好处!”赵卫国骂骂咧咧。
“这就对了。”叶凡笑了笑,“既然他是为了自己捞好处,那他最怕什么?”
“怕什么?”赵卫国一愣。
“怕见光。”叶凡敲了敲桌子,“他怕事情闹大,怕被他的上级知道。他以为,凭着一纸文件,就能把我们这群‘泥腿子’吓住,悄无声息地把这块肥肉吞下去。他算准了我们不敢反抗,更算准了我们没地方说理。”
陈教授停下笔,推了推眼镜,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叶凡同志,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黑山屯不是好欺负的!”
“不只是闹大。”叶凡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们要把调子,定得比他还高。他不是打着‘国家建设’的旗号吗?那我们就扛起‘科学发展’和‘保护英烈’这两面大旗。他要比后台,我们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后台。”
正说着,一个村民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叶先生!不好了!马国强那伙人没回县里!他们就在镇上的招待所住下了!还叫了一帮子人喝酒,说……说明天谁敢拦着,就直接抓起来!”
这个消息,让礼堂里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他娘的!欺人太甚!”赵卫国一拍桌子,就要往外冲。
“坐下!”叶凡低喝一声。
赵卫国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叶凡。
叶凡站起身,走到主席台中央,拿起一个铁皮喇叭,清了清嗓子。
整个礼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乡亲们,我知道大家现在心里都憋着一口气。这口气,咱们不出,但也不能白憋着。”
他指了指黑板。
“马主任说我们是刁民,是文盲,不懂国家大计。那好,今天晚上,咱们就让镇上的老师们,给我们全村人,上一堂文化课!”
“第一课,就学国家颁布的《森林法》和《水土保持法》!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保护山林,保护土地,不是我们农民自己的事,是写在国家法律里的头等大事!”
“第二课,学《烈士褒扬条例》!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何婆婆的男人和娃,不是白死的!他们是为村里牺牲的英雄,是烈士!亵渎烈士陵园,是什么罪过!”
“第三课!”叶凡的声音陡然提高,“学算术!陈教授,麻烦您把报告里的数据,给我们大家伙儿念念。我们要算一算,是开采石场,毁了一座山,污染一条河,换那点断子绝孙的钱划算,还是我们搞生态农业,守着绿水青山,赚那份能传给子孙后代的干净钱,更划算!”
叶凡的话,一句比一句响,一句比一句硬。
台下的村民们,一开始还听得云里雾里,但渐渐地,他们的眼睛亮了。
他们虽然文化不高,但理儿是这个理儿。
原来我们干的事,都是国家法律支持的!原来何婆婆的家人是受国家保护的烈士!
他们心中的恐惧正在一点点被一种叫“道理”和“底气”的东西所取代。
“老师们!”叶凡转向那几位乡镇教师,“拜托各位了!把这些法律条文,用最简单,最直白的话,给乡亲们讲清楚,讲明白!让每个人都能背下来!”
“放心吧!叶先生!包在我们身上!”一个老教师激动地拍着胸脯。
“石匠师傅!”叶凡又看向角落,“天亮之前,能把碑刻好吗?”
“没问题!就算把这双手敲烂了,也保证给您刻得漂漂亮亮!”老师傅吼了一嗓子,手下的锤子,敲得更响了。
整个礼拜堂,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在叶凡的指挥下,高速运转起来。
教书声,朗读声,凿石声,讨论声,汇成了一曲奇特而又充满力量的交响乐。
这一夜,黑山屯无人入眠。
他们不是在准备一场械斗,而是在为自己,为子孙后代,准备一场扞卫尊严和未来的战争。
第二天,当天边的鱼肚白刚刚亮起。
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陈教授那份写满了数据和图表的报告,以及一封叶凡亲手写的信,悄无声息地驶出了村口,朝着通往省城的土路,一路狂奔而去。
骑车的人是李金虎的儿子,村里跑得最快的年轻人。
叶凡站在村口,目送着他远去,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
他知道,棋盘已经布好。
现在,就等那个自以为是的对手,自己走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