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强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铁锉,狠狠地刮在每个黑山屯村民的心上。
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在夕阳的余晖下,红得刺眼,红得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瞬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所有希望和热情。
空气凝固了。
前一秒还洋溢着喜悦和憧憬的脸,此刻全都僵住了。
村民们握着手里的铁锹和锄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茫然,最后变成了无法遏制的愤怒。
“凭什么!”
赵卫国第一个炸了。
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像盘虬的老树根。
他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国强面前。
“我们刚把害人矿场封了,准备种树过好日子,你们县里就来摘桃子?还要开采石场?你们这是要把我们黑山屯往死路上逼啊!”
“就是!我们不答应!”
“这山是我们的,凭什么你们说收就收!”
村民们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一个个围了上来,愤怒的声浪如同潮水,拍向马国强和他身后那几个神情倨傲的随从。
马国强面对群情激奋的村民,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反而闪过一丝轻蔑。
他用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捏着那份文件,像捏着一道不可违抗的圣旨。
“吵什么?嚷什么?你们是想造反吗?”他把眼一瞪,官威十足,“看清楚了,这上面盖的是县政府的公章!是红头文件!代表的是国家的意志!你们谁敢反对,就是跟国家作对!”
“国家”这两个字,像一座大山,轰然压下。
原本还义愤填膺的村民们,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他们是庄稼汉,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对“官”,对那枚红色的印章,有着发自骨子里的敬畏和恐惧。
他们可以跟李老四那样的地痞流氓拼命,但跟“国家”作对?他们不敢,也想不到。
赵卫国被噎得满脸通红,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马国强很满意这种效果,他推开挡在面前的赵卫国,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人群中始终沉默不语的叶凡。
“你就是叶凡?”
叶凡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没有看马国强,而是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辆崭新的北京吉普。
车牌号很普通,但轮胎上沾着的不是黄土,而是一种油腻的黑色煤灰。
跟他今天在后山看到的,李老四矿场周围的煤灰,一模一样。
他的心里,瞬间了然。
“我就是。”叶凡抬起眼,迎上马国强的目光,神情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你就是那个煽动村民,私自关停矿场,阻碍地方经济发展的叶凡?”马国强一上来,就扣了一顶大帽子,语气充满了审判的意味。
叶凡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就是很平常地笑了笑。
“马主任,这帽子太大了,我戴不起。我只是带着乡亲们,想把日子过得干净一点,长远一点。响应国家号召,把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这也有错?”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陈教授也扶了扶眼镜,站了出来,身上那股子学者的倔强劲儿上来了。
“这位同志,我省农业大学的陈建国。黑山屯的生态改造项目,我是技术顾问。这里的地质和水文条件,根本不适合大规模开采,一旦破坏了山体结构,后果不堪设想!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马国强瞥了陈教授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什么教授专家的,我不管。我只认这份文件。文件上说,这里要建采石场,那就必须建采石场。这是县里的决策,是组织上的决定!”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回到叶凡身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当然,组织上也不是不讲情理。考虑到你们的前期投入,县里可以给你们一些补偿。你们那个什么果树项目,花了多少钱啊?报个数,我批给你们。”
他这话,看似大度,实则充满了羞辱。仿佛在说,你们这些泥腿子折腾半天,也不过就是为了几个小钱,给你们钱,就赶紧滚蛋。
一直沉默的何婆婆拄着那根充当拐杖的木棍,慢慢地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
她的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她没有看马国强,只是走到叶凡立下的那块墓碑前,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上面那两个刚刚刻上去的名字。
“我男人的命,我娃的命,值多少钱?”
她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马国强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他没想到,这穷山沟里,还有个敢这么跟他说话的老太婆。
他想发作,可看到那块简陋的墓碑,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跟一个死了丈夫、儿子的疯婆子计较,传出去,他这个主任的面子往哪儿搁。
“疯言疯语!”他含糊地骂了一句,决定不再跟这群刁民浪费口舌。
他走到叶凡面前,用文件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威胁的意味。
“小子,我知道你有点本事。但这里是黑山屯,不是京城。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道理,你应该懂。我给你一天时间,把人带走,把东西清干净。明天早上,县里的勘探队就要进山。如果到时候还有人敢阻拦……”
他凑到叶凡耳边,声音阴冷。
“后果自负。”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在一群随从的簇拥下,钻进了吉普车。
汽车发出一声咆哮,卷起一阵呛人的尘土,扬长而去。
留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还有那份红头文件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绝望。
“叶小子……这……这可咋办啊?”李金虎的烟袋锅在手里抖个不停,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娘的!跟他们拼了!大不了这条命不要了!”赵卫国一拳砸在旁边的树上,手背上顿时鲜血淋漓。
村民们也都围了上来,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无助和恐慌。
他们看着叶凡,这个刚刚给他们带来希望的年轻人,此刻成了他们唯一的指望。
叶凡没有说话。他走到那块墓碑前,看着何婆婆佝偻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那座伤痕累累的黑山。
他知道,这不是县里的决策,更不是国家的意志。
这是赤裸裸的抢劫。
而对付强盗,讲道理是没有用的。
“卫国哥,去找村里最好的石匠。”叶凡转过身,脸上非但没有绝望,反而露出一丝让人看不懂的笑意,“把这块木牌,给我原样复制一块,用山上最好的青石。字,要刻得深一点。”
“金虎叔,你带几个人,去镇上,把咱们黑山屯所有识字的小学老师、初中老师,都给我请回来。就说,我叶凡,请他们来给全村人上一堂文化课。”
“陈教授,”他看向一脸忧色的陈建国,“今晚辛苦您一下,把我们那个‘生态农业’的计划,写一份详细的报告,越专业越好。”
一道道指令,清晰而冷静地发了出去。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都这个时候了,刻碑?请老师?写报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叶小子,你这是要……”赵卫国忍不住问。
叶凡的目光,望向吉普车消失的方向,嘴角那抹笑意变得有些冷。
“他不是喜欢讲‘组织’,讲‘文件’吗?”
“那咱们就陪他,好好地玩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