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婆婆的家,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用篱笆和荆棘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的囚笼。
院墙是用歪歪扭扭的树枝扎成的,上面爬满了带刺的蔷薇。
院门只是一扇用烂木板拼凑起来的,摇摇欲坠的柴扉。
叶凡刚走到离院门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一道凌厉的风声就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
“嗖——”
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石子,精准地打在了他身后的一棵老槐树上,激起一片碎裂的树皮。
“滚!”
一个苍老、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叶凡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
他看见,在那扇破旧的柴扉后面,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像鹰一样,锐利得吓人。
她的手里,正握着一把用树杈和牛筋做成的弹弓,另一只手里,还攥着好几颗光滑的石子。
正是何婆婆。
“老人家,我没有恶意。”叶凡站在原地,朗声说道,“我是叶凡,刚回村里。想跟您谈谈后山那片地的事。”
“我管你是叶凡还是李凡!地不卖,不租,不借!”何婆婆的回答,像她弹弓里的石子一样,又快又硬,“想打我那块地的主意,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快滚!不然下一颗石子,就不是打树了!”
这老太太,脾气果然像传说中一样火爆。
叶凡笑了笑,不但没走,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
“老人家,您别误会。我不是来抢您的地,我是想跟您做一笔生意。”
他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我知道那片地对您的意义。所以我不会动那里的一草一木。我只是想借用一下,种上果树。等树长大了,结果了,卖了钱,我跟您三七分,您七,我三。您什么都不用干,每年在家等着收钱就行。”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有诚意的条件了。
在远处的山坡上,偷偷观望的赵卫国和李金虎,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他们觉得,叶凡这条件,开得天高了,换了村里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然而,何婆婆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听完,非但没有动心,反而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冷笑。
“收钱?呵呵,收钱……”她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叶凡,“你们这些从城里挥来的人,嘴里都跟抹了蜜一样!当年那些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们说,要带我们过上好日子!结果呢?结果,我男人没了,我娃也没了!我拿着那些沾着血的抚恤金,有什么用?能换回我的男人和娃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几乎变成了尖锐的嘶吼。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深深的痛苦。
叶凡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对一个被伤痛折磨了二十年的人来说,钱,是最苍白,也是最无力的东西。
它不仅不能抚平伤口,反而会像一把盐,撒在还没愈合的血肉上。
“滚!带着你的臭钱,给我滚!”何婆婆再次举起了弹弓,这一次,弓弦被她拉得满满的。
叶凡掐灭了手里的烟,他知道,今天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那扇紧闭的柴扉,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
看着叶凡无功而返的背影,远处的村民们都发出了惋惜的叹息。
“我就说吧,那老太婆,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是啊,叶小子这回是碰到钉子了。”
回到家里,柳如雪已经做好了午饭。
看到叶凡一脸凝重的表情,她担忧地问道:“怎么了?不顺利吗?”
叶凡摇了摇头,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柳如雪听完,也沉默了。
她是一个女人,她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何婆婆那种锥心刺骨的痛。
“叶凡,或许……我们不该去打扰她。”柳如雪轻声说,“对她来说,那片荒地,可能就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念想了。”
“我知道。”叶凡扒拉了两口饭,却觉得有些食不下咽,“可那片地是整个后山的关键。如果那里的土质不改良,水土继续流失,用不了几年,塌方的悲剧,可能还会重演。到时候,遭殃的就是整个村子。”
这不是危言耸听。
“那……那可怎么办?”柳如雪也急了。
叶凡放下碗筷,在屋里来回踱步。
他脑子里,不断回放着今天和何婆婆见面的情景。
钱,不行。理,也讲不通。这把锁,似乎根本没有钥匙。
等等……
叶凡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脑海中闪过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在何婆婆那荒芜的院子里,虽然杂草丛生,但在墙角的位置却有一小片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土地。
上面种着的不是青菜,而是一种黄色的,开得正盛的小野花。
那种野花,叶凡认识。
金丝皇菊。
一种清热解毒,润肺止咳的草药。
一个细节,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何婆婆恨那些“城里人”,恨那些害死她家人的“好日子”,但她并不恨这片土地。
相反,她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它,也依赖着它。
她种那些菊花,是为了给自己治咳嗽。
她的咳嗽,又是从哪儿来的?
还不是因为那矿场没日没夜的粉尘污染!
叶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找到钥匙了。
这把锁,不能从外面硬撬,必须从里面,用心来开。
“如雪,你帮我个忙。”叶凡转过头,看着妻子。
“什么忙?”
“明天,你和我一起,再去一趟。”叶凡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笑容,“不过,我们不空手去。我们带上两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