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黑山屯大队部的院场上,一夜未眠的村民们非但没有丝毫困倦,反而个个精神抖擞,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场子中央,李老四和他那几个手下,像一串霜打的茄子,被五花大绑地拴在几根木桩上。
经过一夜的审讯、恐吓和精神折磨,这几个平日里横行乡里的恶霸,此刻早已没了半分煞气,只剩下满身的狼狈和恐惧。
被泔水浇过的那位黄毛,身上那股酸臭味隔着老远都能熏人一个跟头,他自己更是被熏得脸色发青,几欲作呕。
村民们围成一个大圈,对着他们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压抑了多年的怨气,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打死他!打死这个狗娘养的!”
“就是他!去年我家的鸡,就是被他手下这帮小兔崽子偷去吃了!”
“扒了他的皮!让他知道咱们黑山屯不是好欺负的!”
赵卫国手里拎着一把铁锹,在李老四面前晃来晃去,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李老四,你他娘的再横啊?再跟老子龇牙试试?信不信老子一铁锹,把你那狗头拍进你脖腔子里去!”
李老四吓得浑身一哆嗦,裤裆里又是一热,一股骚臭味压过了黄毛身上的泔水味。
就在群情激奋,几乎要失控的时候,叶凡不紧不慢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没拿武器,手里只端着一张小方桌和一把椅子。
李金虎跟在后面,抱着一沓草纸,一瓶墨水,还有一方红色的印泥。
这阵仗,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要干啥?审犯人?
叶凡把桌椅在场子正中央摆好,慢条斯理地研了研墨,铺开一张草纸,然后才抬头,笑眯眯地看着被吊了一夜,双眼布满血丝的李老四。
“李老板,昨晚睡得可好?”
李老四看着叶凡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心里却比见了阎王还恐惧,牙齿上下打着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紧张嘛。”叶凡用毛笔蘸了蘸墨,在草纸上轻轻一点,“咱们黑山屯人是讲道理的。不喜欢打打杀杀,那是野蛮人的行为。咱们今天,就来文的。”
他指了指面前的白纸:“来,李老板,这是给你准备的‘悔过书’。你念一条,我写一条。写完了,你按个手印,咱们这事,就算有个了结。”
赵卫国在旁边听得直皱眉:“叶小子,跟他废这么多话干嘛!直接打个半死,送到县里去!”
“卫国哥,别急。”叶凡头也不抬,“送到县里,便宜他了。关个几年就出来了,咱们村的损失谁来赔?何婆婆家的血债,谁来还?我要让他活着,活得比死还难受。我要让他用下半辈子,来给咱们黑山屯当牛做马,赎他的罪!”
这番话,让所有村民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着叶凡,眼神里渐渐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是啊,打死他,太便宜了。让他用一辈子来偿还,这才是最解恨的!
叶凡清了清嗓子,看向李老四,语气变得森然:“第一条,念。我,李四,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
李老四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尽褪。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念!”赵卫国将铁锹“哐”的一声砸在地上,火星四溅。
“我……我,李四……”李老四闭上眼,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话,“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
“大声点!没吃饭吗!”
“我,李四,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李老四嘶吼着,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叶凡满意地点点头,在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第二条。我,李四,为了一己私利,开办黑矿,罔顾人命,致使黑山屯村民何山、何平父子二人,惨死矿井之下。我对不起何家,我对不起黑山屯!”
这一条念出来,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站在人群后面的何婆婆。
何婆婆瘦小的身躯猛地一颤,她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手背的皮肉里。
二十多年的冤屈,二十多年的血泪,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个说法!
李老四念完这一条,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绳子上。
“继续。”叶凡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第三条。我,李四,为霸占矿山,贿赂时任矿产资源办公室主任马国强,伪造公文,欺上瞒下,罪大恶极。”
“第四条。我,李四,心生怨恨,指使王二麻子挑拨离间,并于昨夜,持械潜入后山,企图毁坏全村的希望之树,断绝乡亲们的活路,我禽兽不如!”
一条条,一款款,都是李老四这些年犯下的罪行。
叶凡像是早就写好了剧本,逼着他这个主角,将自己丑陋的嘴脸一层层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几个被绑着的小喽啰听得魂飞魄散,纷纷哭喊着求饶。
“叶先生,不关我们的事啊!都是李老四指使的!”
“我们也是被蒙蔽的!我们愿意将功赎罪!”
叶凡根本不理他们,写完最后一条,他吹了吹墨迹,将那张写满了罪状的“悔过书”拿了起来,对着李老四晃了晃。
“李老板,现在,是签合同的时候了。”
他又铺开一张新纸,笔走龙蛇。
“鉴于以上罪行,经黑山屯全体村民一致决定,对罪人李四,做如下判决。”
“一,没收其全部非法所得,共计人民币一万三千二百元整,充作黑山屯生态农业发展基金。”
“二,责令罪人李四及其团伙成员,在黑山屯生态农业基地,进行为期三年的劳动改造。期间没有工分,只管饭。每日由监督小组评定劳动成果,如若偷懒耍滑,罚不给饭吃!”
“三,劳动改造期间,必须无条件服从基地管理人员的任何指令。叫你往东,你不能往西,叫你抓狗,你不能撵鸡!”
“四……”
叶凡顿了顿,抬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何婆婆身上。
“最后一条,罪人李四,必须当众,向何山、何平烈士之灵位,向受害者家属何婆婆,磕头谢罪!”
写完,叶凡将纸和印泥,往李老四面前一推。
“按手印吧。按了,你还有条活路。不按……”叶凡笑了笑,那笑容却让李老四如坠冰窟,“周书记的伏尔加从县里开到咱们村,也就一个多小时。你自己选。”
李老四彻底崩溃了。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跟去见周书记相比,当牛做马,起码还能活着。
他哆哆嗦嗦地,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沾满印泥的大拇指,重重地按在了那张纸上。
那红色的指印像一个血淋淋的烙印,将他的罪恶和下半生永远地钉死在了这张纸上。
“很好。”叶凡收起那份“判决书”,对赵卫国使了个眼色。
赵卫国心领神会,上前解开了李老四的绳子。
李老四双腿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
“带他过去!”叶凡一指不远处,那块面朝后山的青石墓碑。
两个村民像拖死狗一样,将李老四拖到了墓碑前。
“跪下!”
“砰”的一声,李老四被狠狠地按倒在地,双膝砸在坚硬的土地上。
叶凡走到何婆婆身边,轻声说:“何婆婆,他来了。”
何婆婆缓缓地抬起头,在两个媳妇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到了墓碑前。
她没有看跪在地上的李老四,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仿佛在抚摸自己丈夫和儿子的脸。
“老头子……娃……你们看见了吗?害你们的人……他跪在这儿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子,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磕头!”叶凡厉喝一声。
李老四浑身一颤,对着墓碑,用尽力气,将头磕了下去。
“砰!”
“砰!”
“砰!”
一下,又一下,额头与土地的每一次碰撞,都让村民们的心跟着颤动一下。
那是正义的声响,是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回音。
磕了九个响头,李老四的额头已经血肉模糊。
他抬起头,转向何婆婆,声音嘶哑:“何大娘……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
何婆婆终于将目光从墓碑上移开,落在了他的脸上。
她没有哭,没有骂,眼神里甚至没有了仇恨,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她弯下腰,对着李老四面前的地上,“呸”的一声,吐了一口浓痰。
做完这个动作,她转过身,挺直了那佝偻了一辈子的腰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回了人群。
阳光,洒满了整个院场。
看着那张签了名、按了手印的“判决书”,看着那几个被罚去挑水、挖坑的恶霸,再看看那个重新挺直了腰杆的何婆婆,村民们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痛快。
赵卫国走到叶凡身边,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咧着大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叶小子,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叶凡笑了笑,他知道,这场戏,唱完了。
黑山屯的天,从这一刻起,才算是真正的,彻底的,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