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组织的联合研究小组在水利局会议室扎了三天营。长条会议桌被拓片、古籍复印件堆得满满当当,边缘还散落着半截铅笔和揉成团的演算纸,李教授从省博带来的线装本《淮水考》,书脊处的缝线已磨得发毛,每页纸的边角都被反复翻阅得卷起毛边,指尖划过的地方还留着淡淡的铅笔批注。
“正德十二年那次决堤,《淮安府志》里写得清清楚楚——‘堤溃三十丈,溺死者数千,尸漂淮河三月不绝’。”历史学者王老师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指尖在泛黄脆薄的书页上轻轻点着,生怕稍一用力就戳破这几百年的纸页,“更要命的是事后追责,河工供词里说,当时修堤用的糯米灰浆里掺了近三成沙土,本该夯筑五尺厚的堤身,实际厚度还不到设计的一半,下雨时水泡着,不塌才怪。”
水利专家周工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搪瓷杯里的茶水溅出几滴,他面前摊着现代堤坝的彩色剖面图,红笔在“防渗墙厚度不足”“反滤层砂石级配不符”等标注旁画满密密麻麻的感叹号:“这不就是现在说的偷工减料吗?换汤不换药!你们看,明代靠糯米灰浆防渗,现在用土工膜和混凝土,原理其实相通,都是为了挡住渗水。可只要中间哪个环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会重蹈五百年前的覆辙。”林江接话时,指尖还停留在新坝的检测报告上。报告里“水泥抗压强度28.5mpa”的数值像根细刺,扎得他眼睛发疼——按照设计标准,这个数值至少要达到35mpa,差的这6.5mpa,就是悬在下游百姓头顶的隐患。
讨论正激烈时,会议室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三个穿深灰色西装的人快步闯进来。为首的是开发区管委会的张主任,油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紧紧捏着黑色公文包,指节都泛了白,脸上堆着刻意的笑:“各位专家辛苦了,市里在隔壁酒店备了工作餐,都是本地特色,先去填填肚子再研究?”
李教授的目光没离开拓片,只是头也不抬地摆摆手:“不用麻烦了,我们正研究到关键处,断堤的成因刚有眉目。”
张主任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嘴角的弧度还没收回,眼神却沉了下来:“其实吧,这石碑的事,是不是可以先压一压?开发区最近正在跟南方的制造业企业谈招商引资,这么大的项目,要是传出去‘堤坝有问题’,怕影响企业的投资信心……”
“影响?”周工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后的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面前的图纸差点被带翻,他指着窗外不远处正在施工的新坝方向,声音陡然拔高,“等真出了决堤事故,下游十几个村庄被淹,那才叫影响!到时候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场面瞬间僵住,张主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捏着公文包的手越攥越紧。林江趁机将手机悄悄揣进裤兜,屏幕亮着的瞬间,按下了录音键——他想起上次处理的钢筋案,也是这样打着“关心发展”旗号的干预,差点让不合格钢筋的检测报告被销毁,若不是当时留了后手,后果不堪设想。
会后,研究小组当即决定兵分三路,加快搜集证据的进度。李教授带着两名历史系学生扎进了市档案馆,在布满灰尘的库房里翻找民国时期的治水档案。档案柜高达三米,他们踩着梯子一本本抽出来核对,终于在一堆标着“民国二十三年”的牛皮纸档案袋里,找到了两任水利局局长的贪腐案卷。泛黄的供词纸上,毛笔字虽已晕染,却仍能看清“以糠秕充砂石,以劣土代三合土”的字眼,案卷末尾附着枪决令,红色的印章在纸页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周工则带着三名工程师钻进了水利局的旧仓库。仓库在办公楼后院,常年锁着,推开铁门时,一股混合着霉味和铁锈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在积灰的铁柜里翻找,终于在最底层的柜子里找到了五十年代的工程日志。蓝色封皮的日志本已经褪色,纸页脆得像枯叶,老技术员用铅笔写的字迹却力透纸背,不仅详细记录着“三合土配比:石灰三、砂四、土三”,旁边还画着简易的夯机草图,甚至标注了“每日夯筑不超过两尺,需隔日洒水养护”的施工要求。
林江的目的地是市水利设计院。老院长今年已经七十九岁,听说他来查治淮工程的历史资料,颤巍巍地从抽屉里拿出钥匙,打开办公室角落的保险柜。保险柜里铺着红色绒布,一套1958年的治淮工程图整齐地叠在上面,图纸边缘因为常年翻阅,已经卷成了波浪形,边角处还贴着透明胶带。“你看这坝体结构,”老院长用放大镜指着手绘的剖面图,声音带着一丝骄傲,“当时没电脑,计算全靠算盘,画图纸靠三角板和圆规,每一个数据都要算三遍,每一笔都不敢错,生怕出一点纰漏。”
最惊人的发现来自省图书馆的善本库。年轻研究员小张在整理明代《河防一览》的孤本时,手指突然触到书页间夹着的硬物——竟是一本巴掌大的麻纸账册。账册的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用小楷工整地记着料石、糯米、石灰的采购明细,每一笔支出都标着数量、单价和经手人,末尾还按着鲜红的手印。“你看这里,”小张指着其中一页,声音都有些发颤,“除了采购记录,还有验收台账,居然要河防司、工部、地方府衙三个部门的人签字盖章,少一个章都不能入库。”
研究进行到第七天,意外突然发生——李教授在档案馆核对资料时,突然晕倒在地。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过度劳累引发的脑供血不足,需要住院观察。躺在病床上的李教授,手还紧紧攥着一张石碑拓片,看到前来探望的林江,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输液管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小林,你发现没有?这几天查的资料里,历代治水失败,根源都不是技术问题,从来都不是。”输液管里的药液滴答作响,落在搪瓷托盘上,像是在为这句沉重的结论敲着标点。
坏消息很快就走漏了。不知是谁把研究小组查旧案的消息传了出去,网上突然冒出一批“考古队造谣惑众”的帖子。林江刷到这些时,正在实验室给新坝的水泥试块做抗压试验。手机屏幕上,模糊的石碑照片旁,满是“封建迷信干扰现代工程”“为了经费故意制造恐慌”的字眼。机器运转的嗡鸣声里,他仿佛听见五百年前筑堤时的夯土声、号子声,与现在工地的振捣棒声重叠在一起,在耳边嗡嗡作响。
这天傍晚,周工突然打来电话,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小林,你快来实验室!我们对石碑残片做了成分分析,有重大发现!”
林江赶到实验室时,检测报告已经打印出来,摊在实验台上。周工指着数据图表上的曲线,手指都在发抖:“你看,碑体的粘合材料里掺了糯米灰浆,比例和《天工开物》里记载的明代官方标准完全一致。最关键的是这个——”他指向图表上一个明显的峰值,“我们在碑体的缝隙里发现了微量的石膏成分,这是当时用来检测灰浆强度的材料!”
林江的呼吸猛地顿了顿。他瞬间想起查过的资料:明代没有混凝土强度检测仪,工匠们就把石膏块埋进灰浆里,待灰浆凝固后取出石膏,通过观察石膏的溶解程度来判断灰浆的凝固效果,这和现代用试块检测水泥强度的原理,竟有着惊人的相似。
“他们什么都懂,”周工苦笑一声,指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远处的新坝工地还亮着灯,“古人的经验、严谨的标准、严格的验收,这些都不是秘密。只是总有人觉得,自己能比前人聪明,能钻制度的空子,能把安全当儿戏。”
当晚,联合研究小组召开新闻发布会,发布了初步研究成果。电视新闻里,李教授坐着轮椅,在石碑旁接受采访,背景是现代化的水利枢纽,镜头先是扫过石碑上那些模糊的古老刻痕,又缓缓切到现在的堤坝全景。林江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画面,突然想起老院长说的那句话:“治水从来不是和水斗,是和人心斗,和侥幸心理斗,和贪念斗。”
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夜雨正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远处的防汛指挥中心灯火通明,那一盏盏亮着的灯,像一座浮在黑暗里的灯塔,在雨幕中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