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宏伟站在被告席上，聚光灯的强光刺得他眼睛发花，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看清旁听席第一排那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是陈阳，三年前被他以“不懂变通”为由，当场赶出工地的技术员。此刻陈阳手里举着支银色录音笔，屏幕亮着，里面存着的，是当年他在工地临时板房里，拍着桌子指示用废料填充地基的全部对话，每一句“别管那么多，能省就省”都清晰得像刚说出口。
法槌落下的声音“咚”地撞在法庭的大理石地面上，震得他耳膜发疼。“被告人秦宏伟，犯重大责任事故罪、贪污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违法所得予以没收，名下七套房产依法查封拍卖。”法官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像重锤砸碎了他所有的侥幸。透过法庭蒙着薄尘的窗户，他恍惚看见自己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商业帝国正在崩塌——曾经挤破门槛来送礼的开发商们，此刻正忙着在朋友圈发“与秦某无任何业务往来”的声明；连他从小疼到大的亲侄子，都悄悄去派出所改了姓，生怕沾染上半分关系。最让他如遭雷击的是，他当年挪用两千万公款盖的那栋号称“城市名片”的地标写字楼，如今楼前广场上立起了新牌子：“廉政教育基地”。玻璃幕墙上，还隐隐映着几个月前他被带走时，双手戴着手铐的模糊倒影。
官场的空气，像是被一场暴雨彻底洗过，正一点点变得清澈。市政府大楼的电梯里，再没见过有人趁关门的间隙，偷偷往别人公文包里塞购物卡；项目工地上，监理手里捏着检测报告，哪怕施工队老板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只要数据超标半分，当场就能拿出停工整改单，谁来打招呼都不管用；连最基层窗口的办事员都多了个心眼，签字前总会把文件翻来覆去看几遍，尤其盯着公章瞧——上个月刚抓了个胆大包天的，为了糊弄审批，竟用萝卜刻了个假章，被系统识别出来时，那枚带着新鲜萝卜丝的章还攥在手里。
林江在水库巡查时，指尖刚触到泄洪闸的传感器，就发现不对劲——是新换的，外壳还泛着冷白的金属光泽。以前这玩意儿三天两头出故障，屏幕上的水位数据总像打摆子，忽高忽低，现在再看，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稳稳地跳着。负责维护的老张拎着工具箱走过来，笑着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新规定严着呢，每颗螺丝都得刻编号，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扫下码就直接能追到厂家，谁敢糊弄？”远处的水利展厅门口，几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正排着队往里走，展厅墙上的照片栏里，秦宏伟们写的忏悔书旁边，挂着林江团队去年寒冬里修复系统时拍的工作照，照片里的人冻得鼻尖发红，却都笑着比了个“oK”。
方玉明的办公室门旁，多了个枣红色的举报信箱，铁壳擦得锃亮。每天早上打开，里面都塞满了信封，厚的薄的，有的用信封装着，有的干脆是张皱巴巴的稿纸。有举报包工头把钢筋间距拉大偷工减料的，信里还夹着偷偷拍的照片；有反映审批流程太繁琐、跑了五趟还没办下来的，字里行间都是急得冒火的抱怨；甚至还有揭发单位食堂采购员缺斤少两的，连“上周三的猪肉比市场少了两斤三两”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最看重的是那封用蓝布帕子层层包着的信，拆开时帕子上还带着股麦秆香——里面是某村支书虚报堤坝维修款的账本复印件，附信人没留名，只画了张歪歪扭扭的简易地图，把埋假账目的铁皮箱位置标得明明白白，旁边还写了行小字：“俺信政府能查清楚。”
变化不止发生在机关大院里，连街头巷尾都沾了这股新风气。菜市场的广播，除了喊“新鲜蔬菜降价了”，中间还会插播工程质量举报电话，一遍遍地念：“发现劣质建材请拨……”广场舞大妈的音响里，偶尔会混进几句“安全生产须知”，原来是社区工作人员特意拷进去的，大妈们跳着跳着，竟也能跟着哼“脚手架要扎牢”；连小区门口的快递柜上，都贴了张醒目的“劣质建材举报二维码”，取快递的住户顺手扫一眼，就能看到最近查处的不合格材料名单。退休教师李阿姨更时髦，牵头组建了个“夕阳红监督队”，二十多个老头老太太，每天戴着红绸子袖章在工地外围转悠。上周还真被她们揪出个大问题——某楼盘用的保温材料，李阿姨掏出打火机点了点，竟怎么都点不着，“正常的阻燃材料是能点燃但不蔓延，这玩意儿根本点不着，指不定掺了啥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检测结果出来，果然是不合格品，开发商连夜就把整批材料拉走了。
新上任的住建局局长姓周，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周五下午，准去信访大厅坐班，就坐在最靠窗的那个位置，面前摆着“局长接待”的牌子。有次遇到个老农，手里攥着块开裂的预制板，一进大厅就哭，断断续续哭了半小时——那是他家刚盖的新房的楼板，才住了仨月就裂了缝，生怕哪天塌了。周局长没急着让他走，拿过预制板摸了摸裂缝，又问清了买材料的厂家，当场就给检测中心打了电话：“现在就去取样，结果出来马上报给我。”三天后，那家偷工减料的建材厂就被查封了，老板也被带去调查。后来老农扛着半袋花生来局里，非要塞给周局长，黝黑的脸上全是笑：“俺没啥谢的，这是自家种的，谢谢局长是敢较真的官！”
林江整理旧文件时，从铁皮柜最底层翻出个泛黄的笔记本，是自己刚工作时写的日记。其中一页画着歪歪扭扭的大坝，坝体上还画了个笑脸，旁边用蓝墨水写着：“希望有天，每个工程都能经得起洪水的考验，也对得起老百姓的信任。”窗外，新落成的水利枢纽正在进行首次泄洪试验，浑浊的江水顺着闸口奔涌而下，像条发怒的巨龙，却在撞上经过加固的堤岸时，乖乖顺着导流槽流走了。堤岸被冲刷得发出沉闷的声响，却稳如磐石，连一丝裂缝都没出现。
夜色渐深，市政府大楼的灯光次第熄灭，只有一楼大厅外的政务公开栏还亮着，LEd屏幕上滚动播放着最新的工程验收结果：“城东污水处理厂，合格”“城南大道拓宽工程，合格”“幸福小区危房改造项目，合格”……月光顺着屋檐流下来，轻轻落在“合格”两个字上，银辉闪闪的，像给这份实实在在的成绩单，盖了个无声却厚重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