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光阴转瞬即逝,“饕餮小馆”终于在老街转角处正式开门迎客。
这家小店门面朴素无华,只悬着一块手工雕琢的木招牌,上头刻着个有趣的图案——一个打着饱嗝的小胖子。
贾三胖站在厨房里,娴熟地颠动着炒锅,火焰腾空而起,包裹着食材,散发出诱人香气。他身上的厨师服已被汗水浸透,圆润的脸上写满专注,眼中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三号桌的红烧肉好了!”他将烹制完成的菜肴装盘,递给候在一旁的瘦猴——如今已是餐馆的前厅主管。
瘦猴接过盘子,忍不住赞叹:“胖哥,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神了!光闻着就叫人直流口水。”
三胖抹了把额头的汗珠,笑道:“快给客人送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瘦猴应声而去。三胖转身继续忙碌,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厨房角落那个特别的祭台。上面安放着那个陶土小像,四周散落着十二片发光的水晶碎片,排成一个玄妙的图案。像前摆着个小碟,盛着今日每道菜的微量样品。
这是三胖与那个“存在”立下的新约——不再吞噬食客的生命能量,而是从烹饪的精粹与食客的真切享受中汲取滋养。
餐馆开业月余,生意出乎意料地红火。不仅因食物味美,更因每个在此用餐的客人都会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满足——饱食后不觉沉滞困倦,反有一股暖流充盈周身。
“老板!”熟悉的声音自厨房门口传来,“生意兴隆啊。”
三胖回头,见高爷爷站在那儿,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老房东这几个月来变化不小,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高爷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三胖惊喜道。
“来尝尝你的手艺,顺道看看...”老人目光投向祭台,微微颔首,“看来它很是受用。”
三胖笑道:“新的‘喂养’方式确实见效。它不再那般饥渴了,至少不再以危险的方式饥渴。”
高爷爷若有所思:“几代人的诅咒,竟被你这样化解。我祖父和父亲若在天有灵,定不敢相信。”
“不过是另辟蹊径罢了。”三胖谦逊道,同时将刚出锅的翡翠虾球装盘,“来,尝尝这个,新研制的菜品。”
老人接过尝了一口,眼前顿时一亮:“妙极!这滋味...有种说不出的受用。”
三胖笑而不语。他明白那“说不出的受用”是什么——是那个存在从烹饪过程中汲取能量后,反馈给食客的微量能量循环。一个良性互益的循环。
恰在此时,厨房灯火忽明忽暗。三胖立时警觉,望向祭台。陶土小像微微震颤,表面温度骤降。
“怎么了?”高爷爷紧张道。
三胖蹙眉:“它不安了。有什么不对劲。”
他走出厨房,来到餐厅。正值晚市高峰,座无虚席,宾客用餐谈笑,看似一切如常,但三胖能察觉到一股不协调的能量波动。
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角落一桌客人身上。那是四个年轻人,点的菜摆满整桌,却几乎未动筷,只顾拍照刷手机,对食物本身漠不关心。
“暴殄天物...”微弱的声音在三胖脑海中响起,是那个存在的声响,带着不满与...饥渴。
三胖顿时明了症结。这些客人非为美食而来,只为打卡发圈。他们的“消费”未带来真正满足,反触动了那个存在的旧本能——对浪费与虚耗的厌恶。
“瘦猴,”三胖将友人拉到一旁,“角落那桌,想个法子。”
瘦猴会意点头:“交给我。”
他上前与那桌客人友善交谈。片刻后回转,面色不佳:“他们说就是来拍照的,吃不吃无所谓。还嫌我多事。”
三胖感到雕像震颤加剧。餐厅灯光明灭不定,一些客人察觉异常,不安地四下张望。
“它要失控了,”三胖喃喃自语,“旧习难改,新衡易碎。”
高爷爷紧张地抓住三胖手臂:“必须做点什么!若它再次苏醒...”
三胖深吸一口气,做出决断。他走到餐厅中央,击掌吸引全场注意。
“各位贵客,”他扬声道,出乎意料地镇定,“今晚是本店特殊之夜。我们将举行一个小小仪式,庆贺‘饱足之灵’的馈赠。”
宾客好奇观望,有人举起手机录像。
三胖续道:“在咱们传统文化里,食物不仅是果腹之物,更是连通天地的媒介。每顿饭都值得感恩,每口食都承载着能量。”
他走向那桌浪费食物的年轻人,微笑道:“特别是几位,似乎对本店菜肴兴趣不大。请容我为您们展示食物的真义。”
不待他们反应,三胖已回厨房开始烹饪。这不是寻常烹调,而是近乎舞蹈的仪典动作。每一下翻锅、每一回调味都充满专注与意念。他能感觉到那个存在的注意力全然集中于此,饥渴暂被好奇取代。
片刻后,他端着一盘简朴的蛋炒饭出来,置于那桌年轻人面前。
“请尝一口,”他恳切道,“不为我,不为打卡,只为您们自己。”
四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最终其中一人不情愿地舀了一勺送入嘴中。
他顿时瞠目:“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简单的蛋炒饭,竟有层次丰富的口感与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另外三人也好奇尝了一口,同样的震惊浮现面庞。
很快,整盘炒饭被一扫而空。四个年轻人的态度彻底转变,开始认真品尝桌上其他菜肴,不再机械进食或拍照,而是真切享受食物本味。
三胖感到雕像震颤平息,温度复常。危机暂解。
但他明白这只是权宜之计。那个存在的旧本能太过强大,单靠一家餐馆的良性循环难以完全满足。需要更根本的解决之道。
当晚打烊后,三胖、瘦猴和高爷爷坐在空荡餐厅中,面色凝重。
“这样不行,”三胖率先开口,“今日情况表明,平衡太过脆弱。一旦有人浪费或不尊重食物,它便会躁动不安。”
高爷爷叹息:“早知没这般简单。饕餮之怨存世数百载,岂是轻易能变的?”
瘦猴忧心忡忡地望着三胖:“那如何是好?关门歇业?”
“不,”三胖坚定道,“我认为需要更彻底的解决。我得再与它沟通,直接地、深入地。”
高爷爷震惊地看着他:“你疯了?上次是你运气好!此番它未必那般友善了!”
“我有这个,”三胖取出那些发光的水晶碎片,“我觉得这些是沟通的媒介,是那个空间的组成部分。”
瘦猴紧张地抓住友人手臂:“胖哥,太险了。咱们想别的法子。”
三胖摇头:“我觉得这正是我寻得那些碎片、能与它沟通的缘由。我有责任完成这事。”
不顾二人反对,三胖开始准备。他将十二片水晶碎片绕祭台排成一圈,陶土小像置于中央。而后跌坐圈前,凝神静气。
“你要如何做?”瘦猴担忧道。
“我要主动请它沟通,而非待它躁动。”三胖闭目,“你们最好退远些。”
高爷爷与瘦猴退至厨房门口,紧张注视。
三胖开始低吟——非是任何已知语言,而是一种直觉性的音调,仿佛是与那个存在沟通时习得的“言语”。
水晶碎片渐放光华,愈发明亮,最终汇成一束光柱,将雕像笼罩其中。雕像缓缓升起,悬于半空,开始旋转。
三胖呼吸变得深长有律。他的意识逐渐抽离躯体,沿光柱上升,再入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间。
重临那片扭曲超现实的领域,三胖比上次更加镇定。他能感觉到那个存在的临在,强大而古老,却不再满怀敌意。
“你回来了,”那个概念直入意识,“带着目的。”
“是的,”三胖回应,“我们需要找到永久的解决之道。现今的平衡太过脆弱。”
一阵表示同意的能量波动传来:“人类的浪费...难以忍受。饥渴...总是复归。”
“我明白,”三胖传递出同情的概念,“但你不能永世依赖人类。你需要学会自给自足。”
困惑的概念:“自给自足?饥渴的本质就是...需要被填满。”
“不,”三胖坚定传达,“你可以学习从自身获得满足。从创造的过程本身,而非从消费中。”
一连串混乱的影像与概念涌入意识——无数年来,这个存在只知一种方式:吞噬。自我满足的概念于它全然陌生。
三胖不弃,继续传递意象:艺术家从创作而非掌声中获得满足;园丁从种植而非收获中获得快乐;厨师从烹饪艺术而非食客消费中获得成就...
那个存在沉默良久。最终,一种混杂好奇与犹豫的概念传来:“可能吗?这种...转变?”
“我相信可能,”三胖传递出坚定信念,“但需要你自愿尝试。自愿改变数千年的积习。”
更长的沉默。而后:“风险极大。若败...饥渴将吞噬一切。”
“但若成功,”三胖回应,“你将获得真自由。不再依赖他人,不再受制于人类的浪费或贪婪。”
那个存在似在权衡。三胖能感觉到内在挣扎——古老本能与新生可能之间的拉锯。
最终,一个决定性的概念传来:“需要...桥梁。过渡。”
“桥梁?”三胖不解。
“你,”概念明确指向他,“你的餐厅。你的烹饪。作为过渡的桥梁。教我习得...新方式。”
三胖明了。那个存在希望以他的餐馆为试炼场,学习如何从创造而非消费中获得满足。
“我同意,”三胖毫不犹豫地回应,“但有一个条件:永不复归旧途。纵使过渡失败。”
一阵表示同意的能量波动:“契约。以饕餮之名。”
三胖感到一股能量自那个空间涌入意识,非是威胁,而是一个承诺——一个古老而强大的存在立下的承诺。
而后他突然回归本体,大口喘气,发现自己仍坐于餐厅地上,周遭水晶碎片光华渐黯。
“胖哥!”瘦猴冲来,“你无恙吧?方才你全然没了呼吸!”
三胖摆手,努力平复气息:“我没事...实际上,很好。我们达成了新协议。”
高爷爷谨慎走近:“什么协议?”
三胖微笑起身:“它将学习新的满足之道。而我们的餐馆将成为它的‘学堂’。”
往后数月,“饕餮小馆”发生了微妙变化。食物愈加美味——非是那种超自然的诱惑,而是一种纯粹的、艺术性的味觉享受。客人们不仅满足口腹之欲,还常感受到奇妙的愉悦与灵感。
三胖的厨艺突飞猛进,恍若有位无形导师在指点。他研制的新菜品广受好评,餐馆甚至跻身本地美食榜前列。
但最重要的是,那个存在确在学习和改变。三胖能通过雕像感知它的“情绪”——当烹饪过程充满创意与心意时,它会散发温暖满足的能量;当食物被浪费或敷衍时,它会显露不满,但不再是往日危险的躁动。
一晚打烊后,三胖独留厨房试验新菜。忽有强烈直觉,取来陶土小像,轻置案台。
“我想你准备好了,”他轻声道,“是时候尝试最后一步了。”
他开始烹饪,非为客人,非为自己,而是纯粹为了烹饪本身——为创造的喜悦,为艺术的表达。他全心投入每个步骤,感受食材质地,平衡调味比例,把握火候分寸。
完成后,他并未品尝,而是将菜肴奉于像前,闭目凝神传达一个概念:“此非为消费,而为创造。满足感来自过程,而非结果。”
一阵温暖能量自雕像散发,充盈整个厨房。三胖睁眼,惊见雕像正在变化——那永远张开的饥渴之口正在缓缓闭合,面上神情从痛苦渴望转为平静满足。
而后,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三胖感到腹中熟悉震动,一个饱嗝不由自主地涌上。但这次非是那种寒冷的、被抽空的感觉,而是一个温暖、满足的饱嗝,带着所有他烹饪过的美食的精粹能量。
随着这个饱嗝,雕像最后震颤一下,而后完全静止,变成了一件寻常陶艺品。周遭水晶碎片也失了光华,化为普通晶体。
三胖知道,转变完成了。那个存在学会了自我满足,不再需要外力供养。它自由了,他也自由了。
次日,三胖将变化告知瘦猴与高爷爷。三人决定举行一个小仪典,正式告别这个困扰高家数代的存在。
他们至城外山间,寻个清静处,掘了个小坑。三胖将失了能量的雕像与水晶碎片放入,轻声道:“谢谢你愿意学习,愿意改变。愿你得享永恒的满足。”
填土后,三胖起身,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个曾威胁要吞噬他的存在,如今成了他烹饪灵感的源泉,教会了他食物的真义。
下山途中,高爷爷感慨:“从未想过这故事会有这般结局。非是驱逐,非是毁灭,而是...理解与转变。”
瘦猴搂住三胖肩膀:“这就是我哥们,连超自然存在都能感化!”
三胖笑了,而后突然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三人俱是一愣,随即同声大笑。
“看来它给你留了个念想。”瘦猴打趣道。
三胖抚腹微笑:“非是念想,而是一个提醒。”
“什么提醒?”
“满足的滋味不在获取多少,而在享受多少;不在消费多少,而在创造多少。”三胖望向远方城郭,“饥渴永存,但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喂养它。”
回城后,三胖继续经营“饕餮小馆”,但不再有那个存在的影响。食物依旧美味,但那超自然的满足感已逝,代之以朴实无华的真味。
有趣的是,生意反更兴旺。人们说这里的食物有“家的味道”,让人感到温暖安心。
三胖也变了。他不再是那个贪图便宜美味的贾三胖,而是一个真正理解食物意义的厨师。他发起了一项减少食物浪费的运动,鼓励客人适量点餐,享受过程而非仅仅消费。
有时,在烹饪时,他还会偶尔打个温暖满足的饱嗝,而后微笑继续。
他知道,那个存在已找到了永恒的满足,而他也找到了自己的使命——非是与超自然争斗,而是在平凡中创造非凡。
在一个忙碌的周五夜晚,餐馆座无虚席。三胖在厨房中娴熟烹饪,忽感一阵熟悉的能量波动。他抬头,仿佛看见个微胖的、系围裙的妇人身影在厨房角落对他微笑颔首,而后消失不见。
三胖知道,阿娣也终于安息了。
他继续颠动炒锅,火焰腾空而起,包裹着食材,散发出诱人香气。
这一次,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存在从中汲取能量,只有纯粹的食物,纯粹的烹饪,纯粹的享受。
而这便是最好的调味。
打烊后,三胖与瘦猴坐在空荡餐厅中,共品清茶。
“有时还真想念那家伙,”瘦猴忽然道,“至少它让食物变得特别美味。”
三胖笑了:“食物本该美味,何需超自然相助。”
“但你不得不承认,那段经历改变了咱们。”瘦猴若有所思。
三胖颔首,啜了口茶:“确实。它教会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世上最可怕的饥渴不在胃里,而在心里。”三胖望着杯中旋转的茶叶,“而满足它的方式,决定了我们是谁。”
窗外,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厨房里,那个祭台已空了许久,但三胖从未感到空虚。
他打了个温暖满足的饱嗝,微笑着想:有些恐惧会成为枷锁,有些则会成为翅膀。
他的恐惧,最终成了他的翅膀。
而最好的部分是?他再也不用担心体重问题了——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某个超自然存在的。
“走吧,”他起身拍拍瘦猴的肩,“我请你吃宵夜。普通的、没有超自然调料的宵夜。”
瘦猴咧嘴一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二人笑着走出餐馆,锁上门。木招牌在夜风中轻轻摇摆,上面的小胖子形象仿佛也在微笑。
在某个超越理解的空间里,一个古老的存在终于感受到了永恒的满足,不再饥渴,不再渴望。
而在人间,一个曾经贪吃怕死的年轻人找到了比美食更重要的东西——使命。
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滋养。
而这,便是一个关于饥渴与满足的故事的...
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