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在冰冷的雾气中急速下坠,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呼啸。那扇破裂的窗户里溢出的恐怖声响——非人的咆哮与尖厉的狞笑——被拉长、扭曲,迅速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而隔绝的世界。
下坠的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又似乎在刹那间结束。
预料中粉身碎骨的撞击并未立刻到来。我砸进了一片茂密、湿滑的什么东西里,巨大的冲击力被层层缓冲,但枝叶疯狂地抽打着脸颊和手臂,火辣辣地疼。我继续向下翻滚、滑落,完全无法控制身体,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厚重的嫁衣被撕扯着,凤冠早已不知掉落在何处。
最终,后背重重撞在一根粗粝的树干上,下坠之势才终于停止。
我瘫软在湿冷的黑暗中,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像散了架,剧痛从撞击点蔓延至全身。冰冷的雨水混着雾水,透过层层树叶滴落,打在我脸上,混合着眼泪和可能是被划伤渗出的血迹。我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冰冷而潮湿的空气,肺里火辣辣地疼。
楼上房间里的恐怖声响似乎消失了,或者是被浓雾和密林彻底隔绝了。四周只剩下雨水滴答、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我自己粗重、颤抖的喘息。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多少安慰,巨大的恐惧依旧攥紧着我的心脏。我从那个诡异的婚房跳窗逃生了,但我落入了哪里?这片紧贴着千户寨的原始山林,在黑夜里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我不能留在这里。门外的“东西”,镜中的“东西”,它们会找到我吗?还有寨子里那些诡异的族人……他们发现我逃跑后,一定会来搜寻。
必须离开!离千户寨越远越好!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恐惧带来的瘫软。我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右脚踝传来钻心的疼痛,很可能是在坠落或撞击中扭伤了。
我靠着冰冷的树干,勉强单脚站立,环顾四周。黑暗中,视线所及只有模糊扭曲的树影和更深的黑暗。浓雾在林间流动,像冰冷的白色幽灵。唯一微弱的光源,来自高处——寨子那些吊脚楼窗户里透出的零星、昏黄的光点,它们如同悬在半空中的、模糊的鬼眼,冷漠地俯视着这片山林。
绝对不能往回走。
我咬紧牙关,忍着脚踝的剧痛,开始摸索着向前移动。每挪动一步,伤处都传来尖锐的刺痛,几乎让我晕厥。沉重的嫁衣早已被撕得破破烂烂,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冰冷而沉重,不断绊住我的脚步。
林地里积满了厚厚的、腐烂的落叶,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发出噗嗤的声响,在死寂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盘结的树根和湿滑的苔藓随时可能将我绊倒。
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只知道必须远离那片悬挂着“鬼眼”的山坡。林间的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几米,我很快就在这片陌生的密林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冰冷的雨水不断渗入衣服,带走我体内仅存的热量。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恐惧、寒冷、疼痛、绝望……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瘫倒在这片冰冷黑暗的山林中时,前方浓雾的深处,似乎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不是寨子里那种昏黄的、令人不安的光,而是一种摇曳的、暖色的……像是火光?
有人?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是希望,但更多的是警惕。寨子里的人的教训太深刻了。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怎么会有其他人?那会是什么?
但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寒冷和伤痛正在迅速剥夺我的体力和意识。我朝着那点微光,艰难地、一瘸一拐地挪去。
光点逐渐变大,轮廓清晰起来。那似乎是一栋低矮的木屋,依着一棵巨大的、形态古怪的老树而建,几乎像是从树根里长出来的。一点昏黄的灯火,从一扇小小的窗户里透出来。
木屋看起来极其简陋破旧,甚至比寨子里那些吊脚楼还要古老,几乎快要被疯长的藤蔓和苔藓完全吞噬。它静悄悄地矗立在浓雾和密林中,仿佛已经被遗忘了无数个岁月。
我犹豫地停在树林边缘,不敢贸然靠近。观察了很久,木屋里没有任何声响,只有那点灯火稳定地摇曳着。
最终,求生的欲望战胜了疑虑。我拖着伤腿,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扇低矮的木门前。
门板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深刻痕迹,同样覆盖着苔藓。没有锁,只有一个简单的木闩。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轻轻叩响了木门。
叩门声在死寂的林中显得异常响亮。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我又稍用力地敲了敲。
依旧是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难道没人?那为什么点着灯?
我迟疑着,伸手轻轻推了一下木门。门轴发出极其干涩、刺耳的“吱呀”声,竟然被缓缓推开了。
一股混合着草药干柴和某种陈旧气味的、但并不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探头进去。里面空间很小,只有一眼可以看到底。中央有一个石头垒砌的火塘,塘里的柴火燃着微弱的火苗,正是我看到的光源。火塘边铺着干草和一张磨得发亮的兽皮。墙壁上挂着一些已经风干的草药束和看不清用途的古怪物件。角落里堆着一些陶罐和简陋的木制器具。
看起来,像是一个猎户或者隐居者的栖身之所。而且,确实没有人。
或许主人暂时出去了?我冒昧地闯进来,似乎不太好。但外面的寒冷和危险让我别无选择。
我挪进屋里,关上门,并将那根木闩轻轻闩上。至少,这薄薄的门板能给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屋内的温度比外面高很多,火塘散发的暖意让我冻僵的身体逐渐舒缓,但也带来了强烈的疲惫感。我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检查了一下肿痛的脚踝。伤势不轻,但似乎没有骨折。
我蜷缩在火塘边,汲取着那点珍贵的温暖,听着柴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高度紧张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沉重的眼皮开始打架。我不敢睡死,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主人一直没有回来。屋外只有风声和林木的呜咽。
就在我意识模糊,即将被疲惫拖入睡眠边缘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突然从门外传了进来。
不像风吹落叶,更像是什么东西……在用指甲轻轻地、反复地刮擦着门板。
我瞬间惊醒,全身寒毛倒竖,睡意荡然无存!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破胸腔。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单薄的木门。
刮擦声持续着,缓慢而富有耐心。
一下,又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站在门外,默默地、一遍遍地用指甲划过木头。
恐惧再次攫紧了我。是寨子里的人找来了?还是……山林里别的什么“东西”?
刮擦声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突然!
“咚。”
一声极轻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靠在了门上。
紧接着,一种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哼唱声,幽幽地飘了进来。
那调子古怪而古老,不成曲调,嘶哑而破碎,像是一个牙齿漏风的老妪在梦呓,又像是风吹过某种孔洞发出的诡异回响。我完全听不懂哼唱的内容,但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苍凉、怨毒和……渴望。
它就在门外!
哼唱声持续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环绕着这小木屋。
我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像是能穿透手掌,直接钻进我的脑髓里。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火塘里的火焰。
火苗开始不正常地、剧烈地摇曳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明暗不定,随时可能熄灭。火光照耀下的墙壁上,那些挂着的草药和古怪物件的影子被拉长、扭曲,疯狂地舞动,如同群魔乱舞。
哼唱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仿佛下一秒就要贴到门缝上!
我惊恐万状地环顾四周,想寻找可以防身的东西,最终摸到了火塘边一根用来拨火的、一头已经烧焦的木棍。我紧紧攥住它,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冰冷的恐惧。
门外的哼唱声,陡然停止了。
一切再次归于死寂。
火塘里的火焰也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紧绷的神经丝毫不敢放松。我死死盯着门口,攥紧木棍,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一分钟……两分钟……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我以为那个“东西”也许已经离开了的时候——
“咿呀——”
那扇被我闩上的木门,门闩竟然自己……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滑动开来!
没有任何人触碰它!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门外,耐心地、无声地拨动着它!
我眼睁睁看着门闩一点点滑开,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窒息!
终于,门闩彻底滑开了。
“吱嘎——”
低矮的木门,被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雾气。
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泥土气息的风,从门缝里灌了进来,吹得火苗再次疯狂摇曳。
在那条黑暗的门缝外,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站在那里……透过门缝……凝视着屋内。
凝视着我。
时间仿佛凝固了。冰冷的绝望感淹没了我。
然后,一只干枯、惨白、布满深褐色老年斑和皱纹的手,缓缓地、颤抖地……从门缝里伸了进来。
那只手瘦得皮包骨头,指甲又长又黄,缝里满是黑泥。它摸索着,抓住了门板的边缘。
紧接着,一张脸……缓缓地、从门缝下方的阴影里探了出来。
一张极度苍老、布满层层叠叠的深刻皱纹的脸。头发稀疏灰白,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她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浑浊不堪的、几乎全是眼白的眼球,直勾勾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咧开,露出光秃秃的、深陷的牙床,形成一个无声的、诡异到极点的笑容。
是那个寨老!
但她看起来……和之前在寨子里时又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我说不上来,只是一种强烈的直觉——眼前的这个“寨老”,更加非人,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她发出极其轻微的、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像是试图在说什么。
然后,那只抓住门板的枯手开始用力,似乎想要将门完全推开!
“啊——!!!”
我终于崩溃了,积压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化作一声凄厉的尖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将全身重量撞向那扇即将被推开的门!
“砰!”
木门被我狠狠撞上,似乎夹到了那只枯手,门外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短促、不似人声的嘶叫!
我死死用后背顶住门板,手忙脚乱地想要把门闩重新插上。但门外的力量大得惊人,门板被撞得砰砰作响,剧烈震动,仿佛随时会被撞碎!
那只枯白的手还在门缝里疯狂地抓挠着!
我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门外的推力,手指颤抖着,终于将门闩猛地推回了原位!
撞门的力道骤然消失。
门外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只枯手也缓缓地、抽搐着缩回了门外黑暗中。
我瘫软在门后,浑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剧烈地喘息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大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让我精神崩溃。
我死死盯着门闩,生怕它再次自己滑动开来。
门外,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那个“寨老”……她走了吗?还是……依旧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待着?
我不知道。
我不敢去想。
我就这样背靠着门板,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烧焦的木棍,眼睛一眨不敢眨地盯着门口和那扇小窗,直到天色一点点由墨黑转为灰白……
第一缕微弱的天光,艰难地透过浓雾和那小窗的缝隙,渗进木屋。
门外始终死寂无声。
仿佛昨夜那惊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逼真无比的噩梦。
但手臂上被树枝划出的血痕、肿痛的脚踝、以及门板上几道清晰的、带着泥污的抓痕……都在冰冷地告诉我,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天亮了,但并不代表安全。寨子里的人很可能已经开始搜山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脚踝依旧疼痛,但已能勉强支撑。我小心翼翼地凑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外面依旧是浓雾弥漫,但能见度比夜里稍好一些。林木幽深,寂静无声。
我轻轻拉开木闩,将门推开一条细缝。
门外空无一物。只有湿冷的空气和满地腐烂的落叶。没有任何脚印,仿佛昨夜那个恐怖的访客从未存在过。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迈出了木屋。
清晨的山林死寂得可怕,连鸟鸣虫叫都没有,只有浓雾无声地流动。我辨认了一下方向——完全迷失了。我只能凭感觉,选择了一个与寨子所在山坡相反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我必须找到路,找到人烟,找到离开这片可怕山林的办法。
脚下的落叶层越来越厚,林木也越来越密集古怪。许多老树的形态扭曲异常,树干上布满巨大的瘤节和深深的裂缝,像是凝固的痛苦表情。那些挂着褪色红布条的树,似乎更多了。
我又冷又饿又渴,脚踝的疼痛不断加剧,意识开始有些模糊。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就在我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前方的雾气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像是一块……石碑?
我心中一紧,强撑着加快脚步,踉跄着靠近。
那果然是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年代久远,表面被苔藓和地衣覆盖了大半,但依然能看出人工雕琢的痕迹。它孤零零地矗立在林间一小片空地的中央,显得格外突兀。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升起。
我颤抖着手,拨开石碑正面的苔藓。
粗糙的刻痕显露出来。那不是汉字,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扭曲诡异的符号,充满了原始和蛮荒的气息,看久了竟然让人头晕目眩。
而在这些诡异符号的下方,有人用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刺眼的图案——
一个简笔画般的、穿着裙子的火柴人。
那暗红的线条,仿佛还带着一丝腥气。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这个图案……我认得!
小时候,母亲偶尔会做噩梦,惊醒后总是脸色苍白,冷汗淋漓。有一次,我无意间在她藏起来的一个旧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看到过她用铅笔画的、一模一样的图案!当时我问她这是什么,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抢过笔记本,脸色惨白地厉声警告我:“不许问!永远不许再画这个!忘掉它!”
那种极度的恐惧,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个图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刻在这深山老林的诡异石碑上?用血?
它代表什么?
母亲知道这个地方?她和这个诡异的寨子,到底有什么联系?她拼命阻止我回来,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
无数的疑问和寒意瞬间席卷了我。
我猛地后退几步,远离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石碑,惊恐地环顾四周。
浓雾弥漫,一棵棵形态扭曲的古树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一个个沉默的、充满恶意的旁观者。
就在我的目光扫过左前方一片特别浓重的雾气时,我的呼吸猛地窒住了。
雾气的边缘,一棵巨大的、树干上有一个巨大瘤节仿佛独眼的老树后面……
一片刺眼的红色……突兀地一闪而过。
像是……嫁衣的颜色?
有人在那里!
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我想也不想,转身就朝着相反的方向拼命跑去!脚踝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我根本顾不上!
我疯狂地奔跑着,被恐惧驱动着,不顾一切地想要远离那块石碑,远离那片红色!
树枝抽打在我脸上,划出新的血痕。我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身后的雾气仿佛活物一般,紧紧追随着我。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像要炸开一样疼痛,力气彻底耗尽,才不得不停下来,扶着一棵冰冷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息。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碎裂。
我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
身后只有无边无际的、翻滚的浓雾和沉默的树林。那片红色和那块石碑,都已经被雾气吞没。
暂时……安全了吗?
我稍微松了口气,但恐惧的阴影丝毫未散。
我转回头,准备继续往前走。
然而,就在我抬头看向前方的刹那——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了。
全身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石头。
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放大。
正前方,大约十几米外。
浓雾微微散开的地方。
那块覆盖着苔藓的、刻着诡异符号和血色小人图案的青石碑……
它……
又出现了。
静静地、诡异地、矗立在那里。
仿佛它一直都在那里。
仿佛……刚刚疯狂逃跑的我,根本就是在原地踏步。
不——
甚至可能……
是它自己……
移动到了我的前面。
冰冷的绝望,如同最深沉的寒冰,瞬间从头顶灌入,将我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