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洛城皇宫一片寂静,白日里金碧辉煌、巍峨宏伟的皇宫,在清冷月色下只余下模糊的、压抑的轮廓。
巡夜禁卫军甲胄的碰撞声,宫道深处更鼓悠远模糊的敲击声,在空旷的宫院长道间回旋,就似来自另一个世界,更衬得这幽深禁宫的深不可测。
夜风呜咽着穿过重重殿宇,檐角铜铃发出细碎、断续的悲鸣,旋即便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晖章殿的寝宫内,烛火通明。数十盏精铜鹤形烛台上的牛油大蜡熊熊燃烧着,烛泪无声垂落、堆叠,在烛光的暗影下,就像一个个狰狞的面具。
富丽堂皇的陈设在此时也显不出温度,金玉的辉光反更觉冰冷刺骨。裴谨瑶只着一身素白深衣,披头散发,赤足站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巨大的铜镜映出她苍白、枯槁的脸,曾经风情万种的双眸此时眼窝深陷,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焦灼交织而成的疲惫。
自从陛下龙驭归天,晖章殿就彻底变成了一座冰窖,一座被白幡和无声哭泣填满的坟墓。
每到夜深人静,窗外呼啸的风声,在她听来,就像是陛下临终前那痛苦的“嗬嗬”的喘息,又像是陛下的冤魂在暗夜里向她暴怒索命。
裴谨瑶回到宽大的绣榻上蜷缩在锦被中,明明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她却只觉得冷,一种从心底深处渗出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她又做噩梦了。
腊月的寒风,似乎能穿透厚厚的宫墙,直吹进晖章殿的骨髓里。自从陛下龙驭归天,这座曾经承载过她短暂温情与野心的宫殿,
梦里,陛下不是后来那个病骨支离、蜡黄枯槁的模样。他穿着明黄的常服,坐在御案边批阅奏折,侧脸温和而专注,如同过去十几年有她陪伴在侧的平凡夜晚。
她端着亲手熬制的莲子羹走过去,陛下会抬起头,对她微笑,那笑容里即便有时很疲惫,却也有温柔的暖意:
“爱妃辛苦了。”
可下一秒,梦魇骤变!陛下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青紫扭曲,眼神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难以置信的愤怒,死死地盯着她!
他指着她,手指颤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淑妃……为什么……朕待你不薄……为何要对修儿下毒手?为何跟他们一起算计朕?”
那碗她捧着的莲子羹,骤然变得滚烫,里面翻滚的不再是洁白的莲子,而是乌黑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毒液!
她惊恐地松开手,可那碗却像粘在她手上一样,甩也甩不脱……
“不是我!陛下!不是我!是父亲……是皇后……” 她在梦中尖叫哭喊,猛地坐起,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寝殿内空空荡荡,只有烛火在她剧烈喘息带起的风中疯狂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得如同鬼魅。
守夜的宫女慌忙跑进殿内:
“娘娘!您又做噩梦了?”
裴谨瑶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嘴唇不住地颤抖,只是死死地抓着锦被,指甲几乎要掐进绸缎里。
她身子冰凉,瑟缩着在锦被里抖成一团,四下张望,殿内空荡荡,可她感觉刚才的一切那么真实。
不是梦……那不只是梦……那是陛下的冤魂!他来向她索命了!
自从陛下驾崩那夜起,这样的噩梦就夜夜纠缠着她。
每一次闭上眼,都是陛下那张痛苦愤怒的脸,都是他声声泣血的质问。白天,她精神恍惚,茶饭不思。即便是按着规制定时入太极殿治丧哭临,耳边也总有一股嗡嗡声,仿佛有人在对她窃窃私语。
她后悔,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会按着父亲的安排,对小皇子动手。那可是陛下唯一的皇子啊,即便陛下后宫妃嫔众多,可对她却一直宠爱有加。她虽只是他的淑妃,可他却是她唯一的夫君啊!
陛下的死,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她。那不是通往权力巅峰的阶梯,而是直通地狱的深渊!她才意识到,小皇子的安危触动了高氏敏感又紧张的神经。
她的第一次试探,非但让陛下紧张莫名,还成了陛下的催命符!她成了弑君者的帮凶!
巨大的恐惧和罪恶感日夜吞噬着她。
于是她称病不出,如同惊弓之鸟。每一次宫外的脚步声,都让她心惊肉跳;每一次高皇后派人来“关切”问询,都让她觉得那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起初她怕是高皇后派来的人,偷偷把药倒掉。可整夜整夜的被梦魇折磨,裴诗瑶终于坚持不住,病倒了,这次是真的。
太医又来了几波,她懂有钱能使鬼推磨,对太医出手大方。太医收了钱,做事的确格外殷勤,说娘娘只是哀伤过度、忧思太甚,开了安神定惊的汤药,还劝她节哀保重。
裴诗瑶喝了花钱买的药,能很快入睡,那药似乎能让她短暂地逃离噩梦,于是她便放了心,信了那药是对症的良药。
每日都按时喝药,然后浑浑噩噩地入睡……但不久后她每次醒来,精神却越发萎靡恍惚,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浆糊,连记忆都开始变得支离破碎。
除夕未到,裴诗瑶彻底病倒了。卧床不起,时而昏睡,时而惊醒,胡言乱语。她总觉得窗外有人在窥视,总觉得陛下的魂魄就站在她的床幔之后。
昔日贴身的宫女们看她的眼神,都开始带着恐惧和疏离。
就这样熬到了正月初五夜里。
不知为何,这一夜,她竟睡得比往日沉了些。午夜梦回,她猛地睁开眼,殿内烛火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种奇异的、许久未曾有过的清醒感,如同冰水涌入她混沌的脑海。多日来的浑噩恍惚似乎褪去了不少。
她怔怔地看着因国丧已换成素色的帐顶,过往十几年的宫廷岁月,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初入宫时的忐忑与憧憬,得到陛下偶尔垂怜时的欣喜,与其他妃嫔明争暗斗的辛酸,还有……还有陛下那并不多、却真实存在过的温和笑容。陛下虽不算多么宠爱她,却也从未苛待她,给了她妃位的尊荣,甚至因为她的“温婉懂事”,每当她有所求,只要不过分总能被允准!
六皇子元修,善良乖巧,见面总会礼节周到的唤她一声“淑妃娘娘!”
那样懂事的孩子,她怎么就会为了父亲一句话,就向他下毒手……还有修儿的母妃,冤死的良妃……
如今在这个没有了陛下的深宫里,裴诗瑶终于体会到了无依无靠、孤独寂寞,还有宫廷纷争下人心的罪恶与肮脏……
无尽的悔恨与悲伤袭上心头,啃噬着她的心。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畔……
高氏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做过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