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吹得窗外的枝桠沙沙作响,殿内却温暖如春。
齐芷怡懒洋洋地倚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本话本,正看得入神。
故事讲的是一对身份悬殊的恋人相恋,却又因种种误会而分离,最终双双殉情。情节跌宕起伏,缠绵悱恻。
齐芷怡看得入神,不知不觉间,眼角已泛起泪光。她轻轻拭去泪痕,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瑞鸟纹花梨木圆桌上很快布好了十四道早膳,按例供应,不多不少。
齐芷怡目光扫过那碟翠嫩的鸭油豆苗,动了两筷,又尝了一块软兜鳝鱼,便搁了银箸。胃口依旧寻常。
膳后,她依着惯例,踱至映月水榭。
榭内临水,寒气仍重,谭公公早已命人备好了手炉和暖垫。
齐芷怡在暖垫上坐下,接过手炉,轻暖的温度让她舒适地喟叹一声,拢了拢手上的皮毛暖筒。目光投向榭外水面,碎冰碰撞着,被水流推着向前。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乡下别家寄养时,那个总带着她在冰面上凿洞捞鱼的男孩。记忆里的面容早已模糊,只记得那双格外亮的眼睛和冻得通红却依旧笑着的嘴角。回祖宅后,音讯全无,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她轻抚眼角,那里尚且光滑,但心底知道,自己已是三十五岁的人了。皇上虽未冷落她,一月里总也有两三回歇在闲月阁,但多是说说话,问问嬿嬿的近况。
“娘娘,临沅公主殿下来请安了。”
谭公公的声音在水榭外响起。
“让她进来吧。”
齐芷怡收回目光,落在手炉上。
玉嬿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骑射服,鬓发高挽,金冠束发,额间那枚月牙花钿衬得她眉目愈发英气逼人。她步履生风地进来,带来一股室外清冷鲜活的气息。
“儿臣给母嫔请安。”
“起来吧。今日怎么这身打扮?”
齐芷怡示意她坐到身边。
“刚去西苑马场跑了两圈,想着时辰差不多,就直接过来了。”
玉嬿笑道,眼神明亮。
“父皇前日赏的那匹大宛马果然神骏,就是性子烈了些,费了些功夫才驯服。”
齐芷怡看着她红润的面颊和自信的神采,心底那点因年华渐逝而生的微澜悄然平复。这是她的女儿,她唯一的孩子,如此出色,鲜活得如同春日初生的太阳。
她或许懒惰于那些繁琐的宫规女红,但在骑射武艺、乃至朝堂见解上,却从不乏主见和智慧。
“驯马也要小心,莫要伤着自己。”
“母嫔放心,儿臣省得。”
玉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母嫔,昨日驸马随父兄入宫述职,父皇在紫宸殿单独见了他许久,出来时神色颇佳,还赏了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
齐芷怡眉梢微动。
萧桉宥那孩子,容貌才智皆是上上之选,家世显赫却无甚野心,对玉嬿更是体贴,这门婚事,她当初是极满意的。皇上看重他,自是好事。
“驸马年轻,皇上多教导些是应该的。你在他身边,也要时时提醒,谨言慎行,莫要辜负圣恩。”
“儿臣知道。”
玉嬿点头,随即又笑起来,带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他说下次休沐,带我去京郊别庄尝尝新来的厨子手艺,据说最拿手的就是葱烧海参和醋炒蛋。”
齐芷怡看着她提到驸马时发亮的眼睛,心底最后一点怅然也化作了暖意。女儿幸福,比什么都强。
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多是玉嬿在讲宫外公主府的趣事,驸马又研究了什么新棋谱,或是沈映姝帮她处理封邑事务时出了什么新奇主意。
齐芷怡安静听着,偶尔颔首,或提点一两句。
送走玉嬿后,已近午时。
齐芷怡回到闲月阁,未用午膳,却觉得精神尚可,便让倾翎将先前未看完的话本取来,又坐在软榻上接着看。
突然,一阵沉重、缓慢、连绵不绝的钟声穿透宫墙,清晰地传来。
当——当——当——
一声接着一声,庄严肃穆,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悲恸意味,瞬间攫住了整个皇宫的呼吸。
齐芷怡心头猛地一震,手中话本不受控制地滑落。
这钟声……是国丧!
谭公公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娘、娘娘!紫宸殿……皇上……皇上驾崩了!”
齐芷怡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心中一片茫然。皇上……驾崩了?这怎么可能? 她木然地坐在原地,耳边似乎嗡嗡作响,什么声音都听不真切了。
殿内所有宫人霎时跪伏在地,鸦雀无声,唯有那沉重的丧钟一声声敲在每个人心上。
齐芷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喘不过气。四十八岁……皇上虽非壮年,却也从未听闻有何致命恶疾,怎会如此突然?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初入宫时帝王温和的笑脸,得知有孕时他赏下的玉如意,失去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时他短暂的安慰,嬿嬿出生时他罕见的开怀,皇上不久前赐下的晋贵嫔旨意,这些年相敬如宾的平淡日子……
那些好的,坏的,平淡的,此刻都混杂在一起,最终凝固成一片冰冷的茫然。
“娘娘?娘娘!”
倾翎膝行上前,担忧地扶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
齐芷怡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此刻不是失态的时候。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尽管脸色依旧苍白。
“更衣。”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
“换素服。所有鲜艳器物都撤下。吩咐下去,上阳宫内外即刻起闭门,所有人缟素,不得嬉笑喧哗,违令者严惩不贷。”
“是!”
谭公公如蒙大赦,连忙下去传令。
宫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悄无声息却又效率惊人地执行着她的命令。
很快,又有内侍疾奔而来,在殿外高声禀报,声音带着哭腔和急促。
“禀贵嫔娘娘!皇后娘娘懿旨:皇上龙驭上宾,举宫哀恸。命各宫主子即刻前往太极殿哭临!另,皇上遗诏,传位于太子殿下!”
太子行璋……果然是他。
齐芷怡在倾翎的服侍下,迅速换上月白色的素服,拆去所有簪环首饰,只用一根银簪挽住发髻。她看着镜中一身缟素的自己,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走出闲月阁,上阳宫内已是白茫茫一片。谷水依旧流淌,却似也带上了呜咽之声。她坐上早已备好的素轿,轿夫们脚步沉重匆忙。
轿辇行经宫道,所见皆是一片仓皇的白色和压抑的哭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悲恸和即将改天换地的惶惑。
齐芷怡坐在轿中,垂着眼帘,手指紧紧攥着膝上那方素帕。
皇帝驾崩了。
一个时代结束了。
太子行璋即将继位。
这后宫,这朝堂,乃至整个天下,都将迎来新的主人和新的格局。
齐芷怡想起嬿嬿,想起驸马萧桉宥,想起自己齐家那点早已式微、甚至与她有隙的势力,想起后宫之中皇后、顾明宁、赵枫、闻素窈、虞惠章、刘言宜……那些或明或暗的势力交错。
前路未知,吉凶难料。
轿辇在太极殿前停下。巍峨的宫殿被白幡笼罩,殿内已是哭声震天。
齐芷怡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挺直脊背,在倾翎的搀扶下步下轿辇,一步一步,走向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悲恸之中。
她的面容沉静如水,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
延平三十三年,二月初八,帝崩。太子行璋继位,改元新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