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冬天向来漫长,入冬后便一直阴雨不断,时不时飘些小雪下来,殿前殿后的草木都凋零得差不多了,徒留满目萧瑟。
寿春宫里,亭台楼阁间还留着些许往年的红叶,零星地挂在枝头。
李夕静正坐在榻上,一袭秋香色莲瓣纹软缎对襟半臂,搭配同色襦裙,长发如瀑披散在身后。
榻上摆着一副棋盘,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她正凝神思索着下一步的走法。
玉璇披着厚厚的狐裘,抱着个手炉,窝在李夕静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
永颜殿西侧的琴室。
玉浠端坐在窗边的暖榻上,并未如往常一般抚琴,左臂微屈,姿态略显谨慎。
前几日不慎扭伤的手腕虽经太医诊治已无大碍,但遵医嘱,那些需要倾注大力气、讲究爆发力的曲目,尤其是她平日雷打不动要练习的《广陵散》,仍需暂缓几日。
琴案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卷摊开的《广陵散》残谱。窗外雪光映照,将谱上墨迹衬得愈发清晰。
玉浠纤长的手指悬于纸页上空,指尖微动,虚按着无形的琴弦,心中默诵着每一个音符,勾勒着嵇康于刑场上奏响此曲时的凛然与悲怆。
乐感在她静谧的思绪中流淌,虽无琴音,却自有恢弘气象在心间生成。
“殿下,安翁主来了。”
贴身宫女轻声禀报。
玉浠抬眸,便见她的伴读安顺披着一身寒气进来,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安顺是澄王后的亲妹,与她自幼相伴,情分不同寻常。
“这样大的雪,怎的还过来?快坐下暖暖。”
她唇角自然噙起温婉笑意,示意宫人端来手炉。
安顺行了礼,挨着榻边坐下,目光关切地落在玉浠微显不便的手臂上。
“惦记着你的手伤,来看看。今日不能练琴,闷坏了吧?”
“无妨,正好静静心,默读几遍谱子,也别有收获。”
玉浠语气柔和,避开了受伤的具体细节,只轻描淡写地带过。
“倒是你,雪天路滑,路上小心些才是。”
她自然地将话题引开,不愿多谈那日的意外,以免安顺担忧,或是不经意间将话传出去,引出不必要的议论。
安顺没有继续追问,自然地顺从玉浠的意思,将话题转移到近日宫中的趣事上。
宫女适时奉上一直温在炉上的炖品和汤药。
玉浠安静地接过,先用了小半盏冰糖炖燕窝润喉,随后将那碗深褐色的汤药一滴不剩地饮尽。
药味苦涩,她却眉梢都未动一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亦关乎自己珍视的琴艺,尽快恢复是必要之事。
“说起来……”
安顺坐了片刻,说了些京中轻松又漫无边际的闲闻,见玉浠神色恬静,确无大碍,便也放心下来,告辞离去。
送走安顺,玉浠复又沉浸于琴谱之中。直至巳时正,窗外雪势稍歇,她方缓缓合上琴谱。
“更衣吧,该去给母嫔请安了。”
宫女们上前伺候着她披上一件滚镶风毛的斗篷。
想到要去寿春宫,玉浠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被过继到槿昭媛名下已十二年,她早已习惯这位养母温和却总隔着一层的态度。
她感念母嫔的养育之恩,衣食住行从未短缺,但也清晰感知到那份并非源自亲生血脉的疏离。尤其是与九弟行弘、十二妹玉璇相比,那份差别便更细微地体现在眼神与言语的间隙里。
她心底那份对早逝生母徐妃的朦胧思念与忧伤,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似乎又被勾起了些许,但也只是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暖阁的香气中。
出了永颜殿,轿辇早已备好。雪虽小了,但宫道积雪深厚,内侍们抬得格外稳妥缓慢。
玉浠透过轿帘缝隙,望着银装素裹的宫廷,心头那些微的惆怅并未影响她的心情太久。
她年已十七,距二十岁开府出宫不过三年光阴。对宫墙之外的婚姻生活,她并非没有憧憬,只是深知婚事皆由父皇钦定,非己所能左右。
如太子皇兄、四皇姐、五皇姐那般,能自己择一心上人请求父皇赐婚的,毕竟是极少数。
她只盼将来能得一知心人,琴瑟和鸣,如父皇母后那般……至少表面上是那般举案齐眉。
轿辇在寿春宫门前停下。庭院深广,高树巨石在雪覆之下更显幽静,仿佛独立于喧嚣宫廷之外。
玉浠扶着宫女的胳膊,缓缓下了轿辇,踏着清扫出的青石小径,走向东侧殿照清阁。她在廊下稍作停留,抖落斗篷上的雪珠,又在暖炉上烘了烘手,才抬脚走进殿门。
暖意夹杂着淡淡的果木清香扑面而来,殿内陈设雅致,一盆绿玉雕就的翠竹盆景置于窗下,碧色逼人,为这雪日增添了一抹鲜活的春意。
李夕静一身秋香色衣裙,墨发披散,正对着一盘棋局凝神思索。榻边熏笼暖香袅袅,气氛宁静得让人不忍打扰。
玉浠上前,依礼轻声问安。
“女儿给母嫔请安,母嫔万福。”
李夕静闻声,从棋局中抬起头,目光落在玉浠身上,温和一笑。
“浠儿来了。雪大路滑,难为你过来。手伤可好些了?”
“劳母嫔挂心,已好多了,太医说再静养两日便可。”
玉浠微笑着回答,姿态恭顺。
“那便好。”
李夕静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回棋盘,随口问道。
“可用过膳了?小厨房里有新做的点心。”
“谢母嫔,女儿用过了。”
玉浠应道。她目光轻轻扫过室内,并未见到九弟行弘和十二妹玉璇的身影,想来一个是在皇子所未归,一个或许还在自己殿中。
李夕静将黑子轻轻敲入棋盘,闻言微微一笑。
“用过了便好。”
她抬手将鬓边发丝掠到耳后,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之势,面上笑意浅淡,目光沉静,似是陷入了沉思。
玉浠安静地侍立一旁,并不出声打扰母嫔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