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未退,寿春宫的蝉鸣声愈发聒噪。偏殿内,几面冰鉴一字排开,送来丝丝凉意。
乔时宜卸下雪青色松鹤纹冰蚕丝长衣,交由观燕仔细收好,只着一件素软缎寝衣,步入屏风后早已备好温水的柏木浴桶中。
微烫的水流包裹着身体,水汽氤氲,带着淡淡的玫瑰露香气。
乔时宜阖上眼,疲惫地倚靠在桶壁上。
阿苑挽起袖子,站在一旁,用木勺轻轻替她冲洗着鸦青长发,动作轻柔而熟练。
“小主的头发真好,又长又密,像最好的缎子。”
乔时宜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她的心思早已飘向明日即将前往的启祥宫。
阿苑知晓她此刻心不在焉,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替她清洗头发。沐浴毕,取来柔软的细葛布巾,为她拭干身体,换上另一件干净清爽的寝衣。
回到内室,乔时宜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略显疏离的眉眼。
阿苑站在身后,用犀角梳细细为她通发,长发如瀑,几乎垂至腰际。
镜中人肤色白皙若雪,唇色浅淡,唯有眉间那若隐若现的淡纹,透露出深宫生活刻下的细微痕迹。
通发的过程安静而漫长,只听得见梳子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
乔时宜的目光落在镜中自己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上,忽然开口。
“阿苑,把那个荷包拿来。”
阿苑微怔,随即明白过来,应了声“是”,转身从床头一个黑漆描金的小匣子里,取出一只荷包。
正是前次去启祥宫请安时,安充容乔亦竹不由分说塞给她的那个。
乔时宜接过荷包,入手是上好的苏绣缎面,触感细腻,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寿纹,针脚密实,工艺无可挑剔。只是这花样和配色,透着一种不符合她年龄的沉稳,甚至可说是老气。
里面似乎有些许填充物,触感柔软,像是香料,但又似乎不止于此。若有似无的沉水香气味从中渗出,雍容,却也沉闷,像极了那位族姨母给人的感觉——强势,且习惯于将意志加诸于人。
她会只是塞了些名贵香料以示关怀吗?乔时宜微微蹙眉。安充容在宫中多年,不会做这等无谓的表面功夫。
这里面,会不会有更实际的东西?比如...银票?或者,某些暗示性的话语字条?
阿苑见她将荷包拿在手中反复把玩,却迟迟不打开,便轻声问。
“小主,要打开看看吗?”
乔时宜的指尖在荷包的收口绳上徘徊了一下,终究没有立刻打开。
这位族姨母的“好意”,从来都不是无偿的。今日送来荷包,明日或许就要求你在御前为她儿子美言;今日示以亲昵,他日或许就需你站队表态。
乔家虽是族亲,但一支仕宦嫡支,一支商贾庶支,隔了房头又隔了阶层,情分本就淡薄,剩下的多是互相估量价值的精明。
阿苑明白她的顾虑,踌躇片刻,试探着开口道。
“小主,您与安充容娘娘既是同族……娘娘这礼物,您若是收下了,也不算失礼。”
乔时宜垂眸,她对乔亦竹,有利用之心,这是目前她在宫中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或许能借力的藤蔓。
但亦有疏离之感,不愿全然被其掌控,成为对方棋局上的卒子。
阿苑见她久不言语,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守在一旁。
良久,乔时宜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终于开口。
“罢了。明儿个去请安时,再亲自问过姨母吧。”
明日之行,说是再次送去珠粉请安,实则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与评估。她需要判断这位族姨母如今对她的“兴趣”有多大,又能提供多少实际的助益,以及,需要她付出何种代价。
思绪翻涌间,朱雀殿那个身影又不期然撞入脑海。芝贵妃虞惠章。家世于商门论算,已是显赫,圣宠优渥,居所距紫宸殿最近,儿女双全……那般泼天的富贵与尊荣,几乎是宫中每个女子梦寐以求的终点。
乔时宜望着铜镜中自己这张清丽的面容,心中竟生出几分不甘与渴望,难以自抑地泛起一丝酸涩的嫉妒。
但那感觉很快便被她自己强行压了下去。嫉妒?那是需要资本的。如今的她,不过一个从七品才人,居寿春宫偏殿,连出门都需避让同宫主位,有何资格去嫉妒从一品的贵妃?
那份不甘与渴望,必须深埋心底,转化为更隐秘、更实际的筹谋。
“小主,时辰不早了,可要安置?”
阿苑的通发已然完毕,将长发柔顺地拢在她身后,轻声问道。
“……安置吧。”
乔时宜将荷包随手丢在桌上,起身走向软榻。寝衣薄而轻柔,顺着她的身形滑落,在床榻上堆叠出一小团。
“是。”
阿苑仔细将荷包放回匣中,吹熄了多余的几支烛火,只留下一盏小灯,朦朦胧胧地映照着床榻上的人影。
乔时宜躺到床上,冰鉴的凉气丝丝缕缕蔓延过来。她闭上眼,明日启祥宫之行的每一个细节,与安充容可能出现的对话,都在脑中预演起来。
长夜漫漫,寿春宫的蝉鸣偶有几声断续,更衬得宫室深深,寂静无比。
而在这寂静之下,偏殿之内,一颗不甘于此的心,正于晦暗之中默默盘算着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