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桓坐在书桌前,面前的策论摊开了一半,字迹工整,但内容却让人难以恭维,充斥着空泛的大道理和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显然是敷衍了事。
他心烦意乱地合上书卷,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自那日过后,他对母妃愈发冷淡,两人甚至连话都不怎么说。母妃却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他渐大,有自己的心事,加上弘儿幼小,临近周岁宴,需要她费心看顾,竟也默契地不再关注他。
李夕静手中捏着一封刚从并州送来的家书,皇上派去寻亲的人终于有了回音,可这薄薄的几页纸却让她心头沉甸甸的。
信中写道:
“……臣等寻至桑干乡,访得李家旧宅,只见一老者独居,自称李翁,乃娘娘之父。问及娘娘母妹,李翁言,娘娘之母已于五年前病逝,小妹十岁时曾离家出走,七年后突然归家,现已嫁与县中一商贾为妻……”
“……娘娘长兄李文卿,因早年与蔡乡绅之女成婚,战乱时举家迁至沃野县城,得以保全性命。如今在县中经营马行,虽不复当年家业,却也衣食无忧……”
李夕静闭了闭眼,胸口一阵酸涩。
“姐姐……”
浣英见她神色黯然,欲言又止。
“没事,阿英不必担心。”
李夕静勉强挤出一丝笑,将信收进袖中。
“父亲说他年迈体弱,不愿远行,兄嫂与小妹夫妇倒皆愿入京,你让人去禀报皇上,就说我想请兄嫂与小妹一家入京团聚。”
浣英欲言又止,但见她神情疲惫,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夜深人静时,李夕静独自站在廊下,望着天边一弯新月。
明日就是家人入京的日子,她本该欢喜,心中却莫名忐忑。十七年光阴,足以让至亲变成陌路。
“姐姐,夜深露重,当心着凉。”
浣英为她披上外衣。
李夕静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次日,辰时。
李夕静早早便来到掖庭门外,翘首以盼。乳母在她身后,怀中抱着周岁不久的九皇子行弘。
“娘娘,二殿下今日告了假,也来了。”
浣英匆匆带着行桓赶来。
李夕静有些诧异,眉头微蹙。
“桓儿怎么来了?今日不是要上课吗?”
行桓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夫子今日告病,让儿臣自己温书,儿臣觉得无趣,便来瞧瞧舅舅一家。”
李夕静打量着他。少年今日依旧穿了件近墨色锦袍,腰间玉佩叮咚,倒是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她心中微暖。
“桓儿有心了。你舅舅他们晚些时候才到,不如先来看看弟弟?”
行桓点点头,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怀中的行弘。
行弘白嫩的小脸被养得胖嘟嘟的,正好奇地看着他,突然咧嘴笑了起来。
李夕静看着两个儿子,心中一软,伸手牵过行桓的手,将行弘的小手也放上去。
行桓触电般地缩回手,垂下眼帘,长睫遮住眼底的情绪。
行弘被吓了一跳,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
李夕静有些无奈,弯腰将他抱起,轻声哄着。
“弘儿乖,不哭不哭,二哥不是故意的。”
正说话间,太监来报。
“启禀娘娘,二殿下、九殿下,李舅爷一家已到宫门外。”
李夕静将行弘交给乳母,整了整衣襟。
“宣他们进来。”
“宣李家众人觐见——”
随着太监尖细的嗓音,一行人缓步走入宫门。
为首的男子身着葛衣,面容清隽,与李夕静有几分相似,正是李夕静的兄长李文卿。他身后跟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妇人,想必就是长嫂蔡氏。再后面是一对年轻夫妇,女子约莫三十出头,眉眼灵动,与李夕静有七分相似。
“草民李文卿,拜见贵妃娘娘。”
李夕静望着眼前跪伏的兄长,十七年未见,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已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快请起。”
她快步上前,亲手扶起家人,指尖触到兄长粗糙的手掌时微微一颤。
蔡氏紧紧拉着丈夫的衣袖,眼中满是好奇与忐忑。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夫君竟会成为皇亲国戚。
李夕静目光越过兄嫂,落在那对年轻夫妇身上,女子怯怯地抬头,眼神中却难掩期待。
“真儿?”
她声音微颤。
女子身子一颤,喉头滚动,扑进她怀里。
“姐姐……”
李夕静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小妹,泪水夺眶而出。
浣英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替她们高兴。
长生殿内,乳母抱着行弘上前见礼,孩子被金线绣花的襁褓包裹着。
“这是九殿下。”
李文卿看着文静乖巧的小外甥,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孩子像极了娘娘小时候......”
“舅舅错了。”
行桓突然开口。
“九弟长得像父皇。”
殿内霎时一静。李文卿的笑容僵在脸上,蔡氏慌忙扯了扯丈夫的袖子,小妹李真则困惑地眨着眼睛。
李夕静抬眸望向行桓,少年却已别过脸去,只余一个倔强的侧影。
“桓儿,怎可这般与舅舅说话?”
行桓不置可否,只道。
“父皇的容貌是皇宫里最好的。”
他看向行弘。
“九弟确实像父皇。”
李夕静呼吸一滞,只觉得心口一阵闷痛。行桓这话,看似是在夸赞行弘,实则是在嘲讽李家出身微贱,配不上皇家的尊贵。
蔡氏赶忙笑道。
“二殿下说得对,九殿下长得可真俊,真像皇上。”
李文卿也勉强笑道。
“二殿下说得是,皇上龙章凤姿,我等自是比不上的。”
行桓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坐在一旁,垂眸看着手中的玉佩。
李夕静知道,这个她养育了十年的孩子,骨子里流着的终究是阮家的血,那种江南豪族与生俱来的傲慢,那种视平民如草芥的轻蔑。
她以为,时间会冲淡这一切,她以为,这孩子终归是养在了她膝下,总该有些真心。可如今看来,还是她一厢情愿。
李夕静强打起精神来,拉着兄长和嫂嫂说话,又问起小妹这些年的经历。
李真乖巧地回答着姐姐的问话,却不露痕迹地掩去那些年离家出走后的真实经历。她并未因这些年的苦难而变得麻木,心中始终保留着那份纯真,以及对姐姐真切的亲情。
李夕静看着小妹,眼中满是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