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水,便真的在犁尖上悬了七天七夜。
头三天,孩子们把它当成了天底下最有趣的玩意儿,围着又笑又跳,伸出小手想去触碰,却又被一种莫名的敬畏感挡在半尺之外。
后四天,县里的学者们闻讯赶来,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器具,又是测量风向,又是勘探地气,最终在纸上写满了深奥的符号,得出一个结论:此乃百年不遇之祥瑞。
人群喧闹,唯有少年阿禾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祥瑞,这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告别。
夜深人静,他在自己的旧簿子上借着豆大的油灯光,一笔一画地写道:“真正的神明,从不下凡显圣,而是教会凡人如何成为彼此的光。”
那一夜,他睡得极沉,做了一个悠远的梦。
梦里,那位红脸长髯的将军策马归来,穿过讲理坡,身上的铠甲与青龙偃月刀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粗布短衫,肩上扛着一捆沉甸甸、新割的稻穗。
马蹄踏在泥土上,没有金戈之声,只有厚重而踏实的闷响。
他就这样,一人一马,缓缓走入了田野的深处,身影渐渐与暮色和庄稼融为一体。
梦醒时,天还未亮,邻家阿姊的屋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一把钝刀子在反复拉扯着每个人的心。
阿禾跑过去时,村里人正要张罗着去镇上请最好的大夫。
病榻上的少女脸色苍白如纸,却虚弱地摆了摆手,气若游丝:“不用了……时候到了。”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最后定格在阿禾身上。
她朝他招了招手。
阿禾走上前,跪在床边。
少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枕下摸出那只用了多年的陶碗,碗底因常年置于灶膛,已烧得焦黑。
她将碗郑重地交到阿禾手中,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火……火可以灭,但不能断。你要替我看着它,燃下去。”
阿禾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只尚有余温的碗,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碗里,瞬间又被蒸发。
他重重地点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当夜,少女去了。
没有哀乐,没有哭嚎。
当第一缕炊烟从阿禾家的烟囱升起时,仿佛一个无声的号令,紧接着,第二缕,第三缕……整个讲理坡,乃至周边的七个村子,九十九户人家,家家户户的灶膛里都燃起了明亮的火焰。
那夜无月,满天星斗之下,九十九道笔直的炊烟汇成一股强大的气流,直冲夜空,宛如百箭齐发,为那个平凡的灵魂送行。
事情很快传到了州府。
朝廷听闻讲理坡出了“祥瑞”,又听说了“百烟送行”的奇观,龙心大悦,当即下旨,要在此地修建一座规模宏大的“关圣归元庙”,并派来钦差大臣督办。
庙宇的选址,恰恰就是阿禾家那座世代相传的老灶所在的山坡。
钦差的仪仗队吹吹打打地来到坡前,正欲划界动土,却被一个瘦弱的少年拦住了去路。
阿禾手捧一卷粗布,上面是用木炭写就的《无庙论》。
他不卑不亢地呈上,朗声道:“大人,昔者圣人不居庙堂,而在人心。他教我们讲理,教我们耕作,他的神性就在这田间地头,在每一缕炊烟里。今若为他筑起高台金身,反倒隔断了乡亲们与他的那份亲近。”
钦差哪里听得进这番言论,他将布卷狠狠摔在地上,怒斥道:“一派胡言!黄口小儿,竟敢妄议朝廷大政,实属悖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指着不远处的老灶台,下令道:“给本官拆了!就从这悖逆之源开始!”
几个膀大腰圆的衙役举起锄头,朝着那座见证了无数日夜的老灶狠狠砸下。
阿禾闭上了眼睛。
只听“铛”的一声脆响,却并非砖石碎裂之声。
衙役的锄头像是砸在了空处,又像是被一股柔韧的力量弹开。
众人惊愕地望去,只见锄头落下的地方,泥土正缓缓陷落,一汪清澈的泉水从地下汩汩涌出,不过片刻,便汇成了一方明镜似的池塘。
池水清冽,倒映着天空,正是在村中老人口口相传的故事里,那位将军当年饮马的地方。
钦差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他看看那口涌泉不绝的池塘,又看看那个眼神清澈而坚定的少年,最终颓然挥手,带着人马灰溜溜地撤走了。
少女的葬礼,选在了春雷第一次响起的那天。
阿禾遵循她的遗愿,没有立坟,只是将那只焦底陶碗小心翼翼地埋在了老灶之下,上面立了一块无字的石碑。
黄昏时分,坡上的人都散尽了。
阿禾独自搬了张小凳子,坐在老灶旁,用那只少女生前最常用的碗盛了满满一碗新蒸的白米饭,静静地放置在灶台上。
他就那么坐着,一言不发,直到天色完全暗淡下来。
一阵晚风吹过,拂动了他额前的发丝。
寂静中,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温柔而绵长。
他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几棵老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可当他再转回头时,灶膛里本已熄灭的余烬,竟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微弱的红光在灰烬中拼出了两个模糊的字形:“好孩儿。”
阿禾再也忍不住,他猛地伏倒在地,将脸深深埋进泥土里,压抑已久的悲恸如山洪般爆发,肩膀剧烈地抽动。
他痛快地哭着,嘴角却又慢慢咧开,流着泪笑了起来。
数十年倏忽而过。
讲理坡下建起了一座小学,朗朗的读书声成了山坡上最动听的音乐。
课堂上,白发苍苍的老师向孩子们提问:“谁还记得村里那个走路很慢,总喜欢在田埂上发呆的人?”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举起手。
“是他让我们每年春分都要往老灶里添一把新柴!”“他还说,再饿也不能吃完最后一碗饭,冷饭也要留给后来人!”“我爷爷说,他教我们,做人做事,都要讲理!”
放学后,一个背着书包的孩童蹦蹦跳跳地路过那座早已废弃的老灶遗址,不知为何,忽然停住了脚步。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田野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在那片金色的尽头,他看到一人一马,正缓缓地向前行走,身影在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他心中一动,拔腿就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却被身后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唤止住了脚步。
那声音不像是人发出的,倒像是风吹过石头的回响。
他疑惑地回头望去——废弃的灶台边,那个不知是谁搬来又忘了搬走的小石墩上,不知何时竟放着半块冷硬的馍。
而那半块冷馍,此刻正缓缓地、执着地升起一缕极细极淡的青烟,仿佛刚刚才被人咬过一口,还带着温热的生气。
远处,犁铧划开泥土的声音隐隐传来,一下,又一下,仍在不知疲倦地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