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石头跪坐在田垄之间,指尖一遍遍抚过那道被马蹄踏出的浅浅犁痕,仿佛要将那转瞬即逝的景象烙进骨血里。
他的呼吸很轻,生怕惊扰了弥留在空气中的什么。
阿守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菌菇汤走来,悄无声息地蹲在他身边。
汤碗的温度透过陶土,暖着她的手心。
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陪着,直到石头眼中的迷惘渐渐沉淀下来。
“你看见了?”她的声音很柔,像暮春的风。
石头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看到的,远不止一个背影。
那是一种决绝,一种奔赴,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
“他不是走了,”石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他是在等。”
阿守的嘴角弯起一抹了然的微笑,她将汤碗递过去:“等什么?”
石头接过温热的汤碗,却没有喝,只是怔怔地看着碗里升腾的雾气:“我不知道。”
“等愿意停下的人。”阿守替他回答,目光投向那片空旷的田野尽头。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东风毫无征兆地从地平线尽头席卷而来。
霎时间,满野尚未完全成熟的麦浪被齐齐压弯了腰,金色的波涛以前所未有的气势汹涌翻滚,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巨大声响,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然而,这狂暴的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风又骤然静止,万物复归寂然。
那被压弯的麦穗,在静止的最后一刻,仿佛都凝固成了同一个姿态——回望。
恰似当年荆州城外,那位红脸长须的将军,在没入风雪前,最后一次勒马回望身后的土地与追兵。
那一瞥,便是永诀。
这场奇异的风并未带来甘霖,旱情与蝗灾接踵而至。
邻县早已是饿殍载道,官府紧闭仓门,贴出“概不赊借”的告示,将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掐灭。
绝望的流民潮水般涌向了地势较高、灾情稍缓的讲理坡。
村口,老村长拄着拐杖,领着一众壮丁,面色凝重地看着远处黑压压的人群。
“关门吧。”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不是我们心狠,是咱们自己也快见底了。”
村民们默然,谁都知道,这点存粮是全村人过冬的命根子。
就在那扇沉重的木门即将合拢之际,阿守纤弱的身影挤了进来,一手推住了门板。
她转向众人,目光清澈而坚定:“开仓。”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阿守你疯了!”“我们自己人怎么办?”“他们是外人!”
阿守没有理会这些嘈杂的声音,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慌、愤怒、犹豫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信奉的‘守心’,守的是什么?是守着自家的粮仓,看着别人饿死吗?若在这种时候还不信‘守心’,那我们何时才信?”
夜深了,流民们在村外的空地上暂时安顿下来,喝着阿守分发下去的稀粥,暂时压下了腹中的饥火。
阿守独自坐在灶前,为那只彻夜不熄的陶锅添着柴火。
火光跳跃,映着她疲惫却安宁的脸。
她对着摇曳的火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您说过,刀可断头,不可断义。如今这义,轮到我们这些后辈来扛了。您……会看到的,对吗?”
一瞬间,灶膛里的火焰猛地窜高,火光之中,一只粗陶碗的倒影里,竟短暂地映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丹凤眼,卧蚕眉,还有那一把标志性的红脸长须。
那虚影只是存在了刹那,便悄然融入了更深更旺的焰心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流民中,有个自称“关帝使者”的江湖术士,见阿守在众人中颇有威望,便动起了歪心思。
他支起一个简陋的法坛,声称能请“关帝显灵”,降下福泽,暗地里却是在向本就一无所有的流民敛取最后的铜板。
阿守没有当众拆穿他,只是平静地请他到自家的灶屋,共食一餐。
术士以为她是有求于自己,欣然前往。
然而,阿守端上来的,既非大鱼大肉,也非白面馒头,只是一碗掺了野菜的粗粝杂粮饭,和一碟盐水煮豆。
她自己先坦然地吃了一大口,然后将另一碗饭推到术士面前,轻声说:“你说你是奉他的旨意而来,那你可知,他老人家在世时,最爱吃的是什么?”
术士一愣,支支吾吾地说:“自然是……是上好的牛羊祭品……”
阿守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不是。是打了胜仗后,兵卒们吃剩下的冷饭。”她伸手指了指灶屋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小凳,“他老人家一生,几乎没安稳吃过一顿热乎的饱饭。因为他治军极严,有规矩,必须等最后一个兵卒动了筷子,他这个主帅才能吃。”
术士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端着饭碗的手微微颤抖。
阿守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他守的是义,不是金银。你借他的名敛财,可知他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再挥一次青龙偃月刀?”
术士羞愧难当,汗如雨下。
他猛地站起身,冲出灶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火烧毁了自己所有的符咒和法坛,然后走到阿守面前,深深一揖:“姑娘教训的是,我错了。从今往后,我愿加入赈灾队,出多少力,吃多少饭!”
旱灾之后,又是连绵不绝的梅雨。
抢收回来的谷物堆在晒场上,眼看就要在潮湿中发霉腐烂。
阿守带着全村老小,没日没夜地抢晒粮食,翻动谷堆。
连着三天三夜没合眼,她终于累倒在晒场边,沉沉睡去。
梦中,她看见一片混沌的云隙之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牵着赤兔马静静伫立。
他的身后,是翻滚的乌云和交加的雷电,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集结,即将压境而来。
阿守心中一急,脱口而出:“您……您要回去了吗?”
他缓缓摇头,并未言语,只是抬起手,指向脚下的大地。
只见那龟裂的泥土中,无数嫩绿的新芽正奋力破土而出,带着一种决绝的生命力。
他的嘴唇未动,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却直接在她心底响起:“死而不亡者寿。”
阿守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粗布外衣。
她抬起头,惊愕地发现,屋外不知何时已经雨收云散,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
清冷的月光洒满整个晒场,每一粒被雨水打湿的稻谷,此刻都泛着一层淡淡的微光,非但没有一丝腐坏的迹象,反而显得更加饱满坚实。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
讲理坡周边的七个村子,都已将阿守奉为共同的“守火人”。
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却已早早生出了几缕白发。
这夜,暴雨倾盆,雷声滚滚,仿佛要将天空撕裂。
一声巨响,祠堂的屋顶被狂风掀翻一角,轰然坍塌。
冰冷的雨水瞬间灌了进去,将那尊新塑的神像淋得透湿。
村民们惊慌失措,纷纷冲进雨中,抢救着那些被视为村子命脉的香火与牌位。
唯有阿守,她没有去祠堂。
她逆着人流,独自一人,一步步走向了那间熟悉的灶屋。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刹那间,整个人都怔住了。
灶屋角落,那张专为他留着的小凳上,平日里盛着一碗清饭的陶碗,此刻……空了。
不,不完全是空的。
碗底还残留着几粒米,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有意为之,竟排列成了一个模糊却清晰的古篆——“归”。
阿守的心猛地一跳,她缓缓抬头,望向门外那片被风雨搅得天翻地覆的夜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问:“是要……回来了吗?”
话音未落,一道惨白的闪电悍然劈下,将整个院落照得亮如白昼。
光芒中,阿守的目光被院中那把闲置的犁具死死吸引。
在那冰冷的犁尖之上,赫然挂着一滴晶莹剔透的雨水。
四周暴雨如注,千万滴雨水砸落,唯有那一滴,悬在犁尖,纹丝不动,宛如一痕凝固了千年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