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扫院子的老李头佝偻着腰,把那片被晨露打湿的残花扫进簸箕,正要转身倒进灶膛里引火。
一只手却稳稳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关平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目光沉静地落在簸箕里那抹将死的红色上。
“平娃子,这破叶子……”老李头有些不解。
关平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片花瓣拈了起来。
它比想象中更轻,边缘的红线在晨光下几乎看不见了,细得像蛛丝,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消散。
可当关-平的指尖轻轻触碰那丝红色脉络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温热感,竟顺着他的指尖传遍全身。
那不是阳光的温度,而是一种仿佛源自生命内部的、带着呼吸的暖意。
他瞳孔骤然一缩,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沉默着,从怀中摸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将花瓣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郑重地放入胸口最贴近心跳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才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父亲走时没回头,但这点红……是留给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夜,关平做了个梦。
他站在空旷的麦城古道尽头,看着父亲高大的背影在暮色中越走越远,甲胄的寒光渐渐被黑暗吞噬。
他想开口呼喊,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父亲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地平线时,那只握着青龙偃月刀的手,却轻轻摆了摆。
那不是告别,更像是一种嘱咐。
关平在梦中读懂了那个手势的意思——别忘了回来种田。
梦醒时,窗外天光大亮。关平翻身下床,眼神里再无半点迷茫。
次日一早,他便召集了村中所有上了年纪的长者,在祠堂里摆开一张长案。
他没有说那个梦,只是取出一份手抄的《无碑约》副本,那是当年他父亲与三十六户佃农立下的契约,约定了金稻的分配与村庄的规矩。
“各位叔伯,”关平的声音沉稳有力,“我想在这份祖约上,再添一条。”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一字一句地说道:“凡受金稻之恩者,其后代子孙,每一代须有一人,为村子守滩三年。这三年,不取分毫薪俸,不求半点名号,只为护佑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
长者们面面相觑,议论声嗡嗡响起。
守滩是苦差事,风吹日晒,还要提防夜里涨潮,三年不拿钱不记名,谁家的壮劳力肯去?
这约定,未免太苛刻了些。
关平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直到当天夜里,怪事发生了。
村里家家户户的灶膛,明明烧的是同样的柴火,却无端地比往日暖和了许多。
那温热的火光映在墙上,仿佛多了一道沉默的影子。
更奇怪的是,当锅里的米粥渐渐熬出香气时,许多人的耳边,都隐约听见了一阵压抑而熟悉的咳嗽声。
那声音苍老而沉重,正是老关头当年守滩时,为了看护夜汛,在寒风里冻出来的哮喘旧疾。
“娘,我好像听到关爷爷在咳嗽。”一个被惊醒的孩童揉着眼睛问。
他的母亲抚摸着冰冷的枕头,眼泪无声地滑落,哽咽道:“像,太像了。就像守滩那年,他半夜起来替我们家看护稻田,回来就咳成这样。”
一夜之间,往事如同潮水般涌上所有人的心头。
他们想起了那个不善言辞却总在默默付出的身影,想起了他分粮时总把最好的留给别人,想起他自己穿着破旧的草鞋却把省下的钱给村里修桥。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三十六户人家的户主便自发地聚集在祠堂门口。
他们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挨个上前,在关平拟好的新约上,郑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那份签押完毕的名单,被关平亲自用油布包好,埋在了村口讲理坡新立的界碑之下,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村庄的异动,终究没能瞒过庙堂的眼睛。
一纸密报飞入京城,朝廷再次派遣密探前来查探。
这次来的,是一个伪装成游方僧人的高手,法号“无相”,怀中藏着一件秘宝——因果镜。
此镜能映照人心,追溯因果,尤其擅长捕捉残留于世间的强大神识。
无相僧人在村外寻了一处僻静山坡,盘膝而坐,结印施法。
他将因果镜对准村庄,口中念念有词。
镜面起初一片混沌,如同搅浑的泥水。
渐渐地,泥水散去,却并未出现预想中金戈铁马的沙场幻象,或是神威赫赫的神明法身。
镜中出现的,是无数琐碎而平凡的画面。
一个农妇正对着一只病得奄奄一息的母鸡,小心翼翼地用麦管将药粉吹进它的喉咙。
一个驼背的老汉,颤巍巍地扶起在村口摔倒的孩童,还从怀里掏出一颗干瘪的枣子塞给他。
一个半大的少年,在公仓领完粮票后,发现多给了一张,他犹豫了一下,又跑回去将多余的粮票退还。
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善举,平凡得就像田埂边的野草。
然而,这些行为,却与村中流传的“老关头生前所为”的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隐秘重合。
当这些画面在镜中不断闪现、层层叠加时,镜面之上,竟猛地爆开一团刺目的赤光,亮如烈日!
无相僧人骇然失色,急忙收镜,却感到掌心传来一阵钻心剧痛。
他摊开手掌,只见掌心皮肤已被灼伤,烙下了五个清晰的焦黑大字——行即祭也!
行动,本身就是祭祀!
他瞬间领悟了什么,冷汗涔涔而下。
他看着手中的因果镜,这件能窥探鬼神的法器,此刻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终于明白,那位的神识并未消散,而是化作了另一种更深沉、更广博的存在,融入了这片土地上最朴素的善意之中。
任何试图用术法窥探的行为,都是一种亵渎。
无相僧人惨笑一声,当即将因果镜狠狠砸在岩石上,摔了个粉碎。
他没有回京复命,而是焚毁了僧袍度牒,改名换姓,就在村边搭了个茅草屋定居下来。
每日只为村民们挑水劈柴,无论谁问起他的来历,他都只肯说三个字:“还债的。”
村里的那株奇花,仍在关平家的黄瓜架下默默生长。
它的茎干变得愈发粗壮,表面缠绕着奇异的纹路,仿佛古老青铜器上的铭文。
更奇的是,每到夜深人静时,它的叶片上便会浮现出一行行淡淡的篆迹,仔细看去,竟是早已佚失的《春秋》章节。
村里有个眼盲的孩童,对这花格外亲近。
他每日都来抚摸那些叶片,不过月余,竟能将那些失传的文字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语调古拙,如闻上古先贤亲口诵经。
这年的夏末,一夜风雨大作,雷霆万钧。
一道粗大的闪电划破夜空,不偏不倚,正中那株奇花的顶端。
刹那间,那朵半透明的花苞轰然炸裂,没有化为灰烬,而是变成了成千上万只闪烁着微光的萤火,四散飞去。
每一缕萤火,都映照着一个微小的场景:有人在路边归还拾到的钱袋,有人默默替亡故的友人赡养双亲,有人为了一个误耕了官田的老农,跪在县衙门口苦苦求情……这些光影如同一场无声的史诗,掠过九州大地的山川河流,最终在千万户农家的灶膛上空盘旋一圈,悄然融入了升腾的炊烟之中。
中秋,月圆之夜。
按照传统,全国各地的农人都在煮粥祭祖。
蒸汽氤氲,月光皎洁。
就在此时,不知从何而起,竟有数百户人家同时发出了惊呼。
他们看见,自家锅盖的内侧,随着蒸汽的凝结,竟缓缓显现出一行水汽凝成的小字。
字迹潦草,像是用烧过的炭条匆匆写下。
“我回来了。”
消息如风一般传开,传到关平耳中时,他正在海边祭奠。
他浑身一震,猛地站起,疯了似的朝海边那间尘封多年的老屋奔去。
他一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的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尘,陈设依旧。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屋子中央的灶膛上。
那里的灰烬早已冰冷,却有一件东西,赫然插在灰烬的正中央。
那是一支被烧得半焦的竹筷,正是当年父亲吃饭时最常用的那一支。
关平双腿一软,缓缓跪倒在地。
他伸出颤抖的手,拨开层层灰烬,发现竹筷的底部,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那是一张被烧掉了大半的纸片,上面的墨迹已被烟火熏得模糊不清,却依稀能辨认出几个字:
“明年春分,记得替我……”
后半句话,连同纸张的另一半,早已被无情的火舌舔尽,化为灰烬。
关平将那残破的纸片紧紧攥在手心,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尚未散尽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