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是冷的,清晰的,符合一切工业标准。但它没有灵魂。那片黑暗是死的,男主角的痛苦像一张贴图,浮在表面,却砸不进人心。
“不对。”苏晚终于开口,只有两个字。
“哪里不对?”阿哲的语气有些急。他已经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出现重影。压力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溺毙。他不仅要面对苏晚,还要面对整个团队若有若无的审视,面对那个已经封神、再也不会犯错的师傅的影子。
“光。”苏晚说,“他的脸上,需要一丁点光。不是物理上的光,是情绪的光。”
“情绪的光?”阿哲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太过抽象,让他感到了某种无力,“苏导,我……我抓不到。”
他是个优秀的技术工匠,能把参数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却无法量化一个虚无缥缈的“情绪”。
苏晚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沉默了片刻。她没有继续施压,也没有说任何苛责的话。她站起身。
“跟我来。”
阿哲不明所以,但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跟了上去。
苏晚没有去茶水间,也没有去露台,而是走到了走廊尽头,一间从未启用的剪辑室。门上没有挂任何人的名牌,只有一把积了灰的旧锁。
这是高启辉以前专用的地方。他走后,何畏让人封存了这里,美其名曰“纪念”,实际上是怕触景伤情,影响公司士气。
苏晚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旧纸张、尘埃和淡淡咖啡渍的味道扑面而来。一切都维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桌上还放着一个喝干了的马克杯,一台老旧的数字录音笔安静地躺在旁边。
阿哲怔住了。他跟着高启辉三年,却从未被允许踏入这个房间。这是老师的圣域,是他与光影独处的世界。
苏晚没有开灯,只是走到桌前,拿起了那支录音笔。她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一个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光影笔记,四月十七日。关于‘黑’。”
是高启辉的声音。
阿哲的身体僵住了。
“很多人以为,调色是给画面上颜色。错了。调色是寻找黑暗里藏着的东西。尤其是黑,纯粹的黑,是最难的。它不能是死气沉沉的一片,那样的黑没有生命力。要在纯粹的黑里,找到那根即将绷断的弦。找到人物心里,那一点点不甘、一丝丝眷恋。光不是用来照亮的,在这样的场景里,光是挣扎,是呐喊,是灵魂在岩石的缝隙里,拼命透出来的一点微光。你要捕捉的,是那一点光熄灭前的瞬间。那才是生意。”
声音戛然而止。
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
阿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师傅的声音,穿透了时间,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上。他之前所有的困惑,所有的技术瓶颈,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大、更本质的东西击碎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缺了什么。
他有技术,却没有哲学。他只想着如何“做”出画面,而高启辉想的是如何“听”懂灵魂。
苏晚关掉录音笔,把它放回原处。
“他留下了很多这样的笔记。”她说,“他说,技术总会过时,但对人性的理解不会。”
阿哲没有回答。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房间,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他的脚步声里,没有了之前的拖沓和疲惫,多了一种被重新点燃的决心。
苏晚没有跟出去。她一个人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然后伸出手,轻轻拂去那个马克杯上的灰尘。
那一夜,主剪辑室的灯没有熄灭。
没有人去催促阿哲,也没有人去打扰他。苏晚就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处理工作,只是安静地坐着。
直到天色微明,阿哲才打开了门。
“苏导。”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样子,但整个人却异常平静。
苏晚走进剪辑室。
屏幕上,依旧是那场雨夜的戏。
画面依旧是极致的黑,但那黑是流动的,是有呼吸的。男主角的脸大部分都隐在阴影里,只有一滴雨水,从他额角滑落,经过眼角时,捕捉到了一丝来自遥远街灯的、几乎不可见的反光。
就是那一瞬间。
那一点微光,像一颗坠落的星辰,短暂地照亮了他眼里的绝望、痛苦、和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愤怒。随即,光点随着雨水滑落,他的脸重新被黑暗吞噬。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
但那破碎的、震撼人心的感觉,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角色的灵魂,也剖开了观众的心。
阿哲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苏晚。
苏晚看着屏幕,在那一秒的光影里,她好像看到了高启辉的影子,正隔着时空,对她和他的学生,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
她转过身,对阿哲说。
“就是它。”
资金到位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或者说,那不能称之为“资金”。那是苏晚和顾沉质押了身家的全部,是张克几个老友东拼西凑砸过来的“情怀款”。没有合同,没有利息,只有一句“赔了就当给你和老高买花了”。
《时间旅行者的遗憾》,就这样在一种近乎悲壮的氛围里,低调开机。
没有媒体,没有通稿,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开机合影。
地点在南城,一座早已废弃的旧火车站。这里是苏晚的老家。
清晨的月台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铁轨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锈,空气里有股陈旧的、属于工业时代的铁腥味。几台摄影机和灯光设备孤零零地立着,看上去像被主人遗弃的古董。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与这片破败格格不入,粗暴地停在了站台边。车门打开,张克走了下来。他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脚下的皮鞋踩在满是砂砾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嫌弃。
“苏晚,”他一开口,就把这片宁静撕开了一道口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非这儿不可’的地方?”
他环视四周,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就这?一个快塌了的破火车站?连个正经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真不明白,市区那么多专业的影视基地,你为什么非要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折腾?”
苏晚正亲自调试着一台旧型号的阿莱摄影机,那是高启辉生前最常用的一台。她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影视基地的墙是新的,漆是新的,每一块砖都太干净了。”
“干净不好吗?”张克拔高了调门,“干净才好拍!你看看这儿,到处是灰,到处是土,拍出来能看吗?顾沉那张脸,往这儿一站,你确定不是拍农村扶贫纪录片?”
顾沉就站在不远处,已经换好了戏服。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一条磨损的牛仔裤。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了苏晚。
苏晚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把瓶子递还给他。整个过程,她都没看张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