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黑压压一群骑士已然等候在那里,人人面色沉郁,如同此刻铅灰色的天空。
带头的是河南卫指挥使刘全。
常年的军旅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此刻那双原本还算沉静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压抑着巨大的悲愤与不安。
豫州军都指挥同知已在之前的东昌府战役中战殁,如今军中职位最高的除去王通便是三位卫指挥使:河南卫刘全、南阳卫唐守仁、以及彰德卫的杨振蛟。
其余卫指挥使非死即重伤,无法行动。
这三位,便成了此刻数万豫州残军实质上的领头人。
他们身后,跟着二十几名千户,都是军中还能主事的骨干,人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寒霜。
刘全见左粱玉赶到,微微点头,声音沙哑而沉重:“小左来了。人差不多都齐了。”
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一张张因愤怒或恐惧而紧绷的脸,提高了声调,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都把佩刀解了!记住,我们今天是去讨要军饷,是去询问大帅的死因!
不是去造反!谁要是敢冲动行事,连累了弟兄们,老子第一个不饶他!”
话音未落,千户高猛便按捺不住,梗着脖子嚷道:“刘指挥!还解什么刀?姓高的这分明就是想玩人死债消那一套!
大帅昨天独自进城去讨饷,今天就莫名其妙死在了那腌臜地方!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看就是那姓高的太监和城里的狗官们合谋害死了大帅!”
他身材魁梧,性情暴烈,在被多夺追杀时中失了胞弟和大批弟兄,抚恤至今无着,怨气早已积满。
千户韩虎也红着眼睛附和:“高大哥说得对!这就是杀人灭口给咱们看!
断了咱们讨饷的念头!大帅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放你娘的屁!”
刘全厉声骂道,额上青筋暴起,“事情还没弄清楚,休要胡言乱语!
先进城!去找高公公当面问个明白!
我们占着理,就不能给别人拿了把柄!都把刀给老子卸了!”
他久在官场,深知“造反”这两个字的可怕,那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们这些中高级军官最多发发牢骚,谁脑子坏了混着编制想不开去造反啊。
但凡造反的都是没编制的,如黄巢、洪秀全、朱八八。
高猛悻悻然地啐了一口,但还是骂骂咧咧地解下腰刀,重重地拍在刘全亲兵的怀里。
韩虎及其他几个激进的千户也只得照做。
一时间,叮当作响,军官们纷纷卸下兵器。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南阳卫指挥使唐守仁从随从那里取过一捆原本用作包扎伤口的白色绷带。
他面容清癯,眼神里却有一股狠劲。
他默默地将白布撕成条,自己先拿起一条,郑重地系在额前,沉声道:“大帅新丧,我等身为部将,岂能无表示?
仓促间无孝布,就用这绷带将就一下吧,也算全了上下情分,表明我等并非无故寻衅。”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随即默默接过白布条,依样系在额头。
一片刺眼的白色,映衬着他们黝黑而疲惫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悲怆与决绝的意味。
这一举动,无声地将“讨饷”与“问罪”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一群豫州中高级军官,额缠白布,面色阴沉,策马向着开封府城门行去。
马蹄踏在官道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嗒嗒声,仿佛敲打着战鼓的前奏。
把守城门的官兵老远就看到这股不寻常的队伍,心下已是惴惴。
待他们靠近,看清来人军服和额上白布,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过往的百姓商贩如同躲避瘟疫般,慌忙向两侧退避,窃窃私语,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好奇。
这群煞神般的军官,可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城门官硬着头皮,小跑上前,拦在队伍前面,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拱手道:“各…各位军爷…不在营中歇息,今日…今日怎么有暇来府城?不知有何公干?”
刘全正待开口,性急的高猛早已按捺不住,猛地一催马前冲几步,指着额上白布,声如炸雷般吼道:“少他娘的废话!俺们大帅让你们给弄死了!
俺们进城来讨个说法,中不中?!没你的事!给老子滚开!”
说着,他扬起马鞭,作势就打。
那城门官吓得一缩脖子,连连后退,被高猛顺势一脚踹在胯上,哎哟一声跌倒在地,狼狈不堪。
周围的衙役和守城士兵见状,更是噤若寒蝉,非但不敢上前,反而下意识地又让开了一些;
眼睁睁看着这群额缠白孝、杀气腾腾的军官们催马入城,无人敢再阻拦半分。
他们心下也自惶然:豫州军主帅王通死在城里教坊司,这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全城,各种离奇猜测满天飞。
豫州军打仗菜,那也是相对于东狄铁骑和北疆边军那些打“巅峰赛”选手而言。
在他们这些平日里连山贼土匪都见不着的守城兵丁和衙役面前;
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军官们,无论是身上那股凝练的杀气,还是实际的身手,都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存在。
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成为泄愤的对象。
军官队伍沉默而迅疾地穿过开封府的街巷,马蹄铁敲击着青石板路面,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慌的声响。
沿途百姓纷纷避让,店铺甚至有悄悄关上板门的。他们目标明确,直扑监军太监高起潜在城内的别苑。
他们都知道大帅王通是来找高公公讨债的,毕竟出兵的命令是高公公拿着尚方宝剑和圣旨来宣布的。
这座宅邸亭台楼阁,修建得颇为气派,原是开封府一个姓高的粮商所有。
那粮商五十多岁,为了攀附阉权,不惜认了年纪比他小不少的高起潜做干爹;
将这座宅子连同里面一应仆从、以及大量金银“孝敬”了上去。
高起潜投桃报李,略一运作,便给这商人的儿子谋了个锦衣卫世袭千户的虚职。
一笔典型的权钱交易,各取所需。
高起潜在金陵皇城里,在皇帝曹祯身边,或许只是个不入流、需要看王振、黄景等大珰脸色行事的“小卡拉米”;
但一旦离开京城,代表皇帝监军地方,那便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钦差!
别看他不过七品,巡抚见了也得客气三分,甚至刻意逢迎。
权力的大小,从来不止于品级高低,更在于与最高权力核心的距离。
在这方面,内官太监天然就比外臣有着无法比拟的优势。
此刻,在这富丽堂皇的别苑花厅内,豫州巡抚赵文华正坐立不安。
他面前摆着几样精心准备的古玩玉器,还有一张悄无声息推过去的、面额一千两的十张银票。
他正苦苦哀求着高起潜。
“高公公,此事万万拖不得啊!”
赵文华额角见汗,也顾不得封疆大吏的体面,语气近乎哀求,“王通毕竟是正二品都指挥,不明不白吊死在我开封府教坊司,这…这成何体统?
若不能迅速结案,给朝廷一个‘合理’的交代,朝中御史言官的弹章恐怕立刻就会像雪片一样飞进通政司!
下官倒不怕罢官去职,只怕有损朝廷体面圣誉啊!”
他这话半真半假。
他怕的哪里是朝廷体面,分明是怕自己政治生命乃至身家性命不保!
他太清楚这里面的风险了。
他朝中并非没有政敌,一旦有人借题发挥,参他一个“治理地方无能,致统兵大员横死,有损国体”,罢官都是最轻的。
更重要的是,他赵文华根本禁不起查!
侵吞治理黄河的款项、毁堤淹田以低价兼并土地、暗中交往就藩河南的福王、周王…乃至更多见不得光的勾当,一旦因为王通之死而被顺藤摸瓜查出来;
那可就真是灭顶之灾,神仙难救!
他必须尽快把王通的死定性,捂住这个盖子。
厅内侍候的仆人,早已不动声色地收下了赵巡抚塞来的红包,此刻都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高起潜端着官窑瓷杯,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享受着赵文华的卑躬屈膝。
他心中颇为受用,出京监军真是美差啊!
这一路上,各方官员、士绅的孝敬络绎不绝,里外里加起来都快十万两雪花银了。
想当初在金陵宫里,一年到头辛苦钻营,能落到自己手里的,也不过几千两银子,真正的大头都让上面的几位大珫分润了。
至于为何不自己掏出点银子来补贴军队,平息怨气?
高起潜觉得这想法简直荒谬!这钱是他高公公辛辛苦苦、冒着风险“赚”来的!
军饷和抚恤那是朝廷户部该出的钱,军队也是朝廷的军队,凭什么要他一个太监自掏腰包?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在他思维里,这两件事泾渭分明,绝不能混为一谈。
有这种想法的人肯定没当过官,没收过钱,不然不会有如此不可理喻的脑回路。
对于王通的自尽,高起潜起初也略感意外,但随即便不以为意了。
不就是拖欠军饷抚恤吗?都拖了几个月了,之前不也没什么事?
按照他的经验,再拖几个月,然后周而复始,拖上几年,这事慢慢也就淡了,最后不了了之。
至于丘八们会不会因此闹事甚至造反,那是王通这个都指挥使御下不严、无能,不能体会朝廷的难处,不能有效弹压的结果。
他正好参奏一本,把责任全推给王通。
现在王通自己死了,反倒省事。
人死了,债自然也就消了。
剩下的豫州军军官,不过是一群卫指挥使、千户之类的小角色,翻不起大浪。
他正好可以奏请皇上,重新任命一个听话的都指挥使,既能讨皇爷欢心,显示自己办事得力,又能借卖官鬻爵再捞一大笔银子。
这么一想,王通死得真是好啊,死得恰到好处!
就在他暗自盘算,心情渐佳之时,高府的老管家弓着腰,小心翼翼地走进花厅;
声音发颤地通报:“老…老爷,门外…门外来了一群豫州军的军官,说…说要见您,询问王…王帅的死因…”
管家越说声音越低,大气不敢出,生怕触怒了这位开封府里除去几位王爷外,最有权势也最难伺候的“爷”。
高起潜的好心情瞬间被破坏殆尽。
他猛地将手中的茶杯顿在桌上,发出“啪”一声脆响,茶水四溅。
“什么?!”他尖细的嗓音因愤怒而拔高,显得格外刺耳,“一群不知死活的臭丘八!还敢找到咱家门上来了!真真是反了他们!”
他眼中闪过厉色,“来得好!正好一并收拾了!”
他霍然起身,对赵文华道:“赵大人,咱家跟你借点人手!把你开封府的衙役调一队过来!”
赵文华此刻已与高起潜绑在同一根绳上,岂敢不从,连忙拱手:“自然听公公安排,下官这就去安排。”
在高起潜看来,豫州都指挥使王通勉强还算个人物,值得他稍微费点心思应对。
至于眼前门外这些什么卫指挥使、千户,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一群不配上桌的臭丘八小角色,狗屁不是!
正好借这个机会,狠狠立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爷!
也让朝廷看看,他高起潜办事,是何等的雷厉风行!
(这些章节我增加了一些心理描写,主要为了让读者不要试图理解共情这帮剥削者;
用现代正常人的思维道德观套在他们身上根本不适用,用比较容易理解的话就是婆罗门眼中达利特算人吗?
你共情剥削者,剥削者会共情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