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开封城从沉睡中徐徐苏醒,薄雾似纱,笼罩着雕梁画栋的屋宇和静谧的街巷。
教坊司内,喧嚣了一夜的笙歌已然停歇,只余下如宿醉般的寂静。
老鸨扭动着略显丰腴的腰肢,脸上堆砌着职业性的谄媚笑容,朝着最里间那扇紧闭的檀木房门走去。
她刚听闻王通大人独自前来,却未唤姑娘相陪,心中正暗自嘀咕是否怠慢了这位军爷,盘算着如何赔礼弥补。
“王大人,昨夜前来怎都不告知小人?没有姑娘暖床,实在是怠慢您了。”
她嗓音甜腻,带着几分夸张的歉意,边说边轻轻推开了房门。
一股混合着残酒与某种难以言明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房内光线昏暗,仅有一盏孤灯,灯芯将灭未灭,投下摇曳不定、扭曲拉长的阴影。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上移去,随即,那谄媚的笑容瞬间凝固,扭曲成极致的惊恐。
房梁之下,一道笔直而僵硬的身影悬挂在那里。
正是豫州都指挥使王通!
他脚上的官靴却已脱落一只,孤零零地躺在铺着锦毯的地面上。
他的头颅微微歪向一侧,脸色呈现出毫无生气的青灰色,双眼圆睁着,空洞地望向虚空某处,眼角犹自残留着已然干涸的泪痕。
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嘴角竟诡异地向上扬起,凝固着一丝近乎解脱般的笑容,与那死寂绝望的眼神形成了无比骇人的对比。
一根昂贵的湖绸腰带,深深勒入他脖颈的皮肉之中。
“啊——!!!”
老鸨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陡然炸开,如同利刃般划破了教坊司乃至整个清晨的宁静。
檐下栖息的雀儿被惊得扑棱棱四散飞逃。
王通,选择了自行了断。
他深知,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是被汹涌的乱军推举为统帅卷入滔天巨祸;
还是在兵变中首先被失去理智的士卒撕碎——最终,朝廷的清算必将降临。
到那时,满门抄斩、夷灭三族都只是开始。
冰冷的尚方宝剑,砍向敌人或许乏力,但屠戮自家的将领,向来锋利无比。
与其累及父母妻儿宗族,不如在这最终兵变来临之前,以自己的方式,求得一个或许能保全家族的“体面”。
他甚至服用了自备的鹤顶红,绸带加毒药,双管齐下,唯恐自己死得不够彻底、不够干净。
王通的死,无疑是极为重大的事件。
消息如野火般迅速传入府衙,豫州巡抚赵文华、按察使郑清源、开封知府张承恩,皆脸色骤变,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如脂粉地狱般的案发现场。
目睹那具僵直的尸体,赵文华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里一阵翻涌。
他强压下不适之感,脸色铁青得可怖。
正二品的朝廷武官,一方军事统帅,竟然悬梁自尽于教坊司!
这成何体统?
传出去简直是令朝廷颜面扫地的惊天丑闻!
他自己的乌纱帽都难保啊。
仵作战战兢兢地验看完毕,跪地回禀:“启禀各位大人,王……王大人确系自缢身亡……口中检出毒物残留;
应是……应是生前服毒,恐……恐自缢不成……没有胁迫的痕迹。”
“一派胡言!”
赵文华猛地打断仵作的话,声音因惊怒而尖锐,“王大人乃朝廷重臣,国之栋梁,正值壮年,圣眷正浓,岂会无故自行了断?
这分明是歹人谋财害命,伪造现场!必定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扫视过按察使郑清源和知府张承恩,语气不容置疑:“郑臬台,张府尊,即刻将教坊司一干人等,上至主事,下至杂役娼妓,全部拘拿控制,一个不许漏网!
本抚这就去面见高起潜高公公,将此事禀报,恳请公公向陛下陈情。
此事绝非自杀这般简单!”
郑清源与张承恩连忙躬身应喏:“下官遵命!”
待赵文华匆匆离去,赶往监军行辕,郑清源与张承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们岂会不知巡抚赵文华的意图?
王通绝无可能是自杀,即便此结论属实,其后果亦极为严重。
若以自杀上报,势必会引来大理寺乃至厂卫的彻查。
一位二品大员于教坊司上吊自尽,朝廷绝无可能相信。
倘若那位断案如神、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狄怀英介入调查;
谁也无法预料会顺着王通之死这条线索会牵出豫州多少见不得光之事。
届时,问题恐非王通一人之死这般简单。
豫州官场表面和光同尘下的诸多隐情皆可能被曝光,相关官员皆难脱干系。
因此,此案必须定性为“谋财害命”。
需寻找一个或几个替死鬼,将案件办成铁案并迅速结案,如此方能掩盖其他漏洞,维护朝廷颜面,保住他们自身官职和性命。
至于王通的死因,以及城外那数万亟待解决、随时可能引发大乱的军营问题;
在这巨大的“政治风险”与“官场体面”面前,被这几位封疆大吏下意识地或刻意地暂时搁置。
危机有远近,官帽最切身。
城外的危机并不会因城内官员的算计而有丝毫延迟。
豫州军大营,篝火余烬未熄,空气中弥漫呛人味道和一种无言的压抑。
千户左粱玉拖着疲惫的步伐从王通的军帐方向回来,他和其他几位卫指挥使、千户守了一整夜;
期盼着主帅王通能归来,能给兄弟们一个指望,但帐内始终空冷如冰。
他一眼就看见自己营帐外围着的几名心腹军官:副千户李国英、百户金声桓、徐勇、徐恩盛。
李国英率先迎上来,声音沙哑急切:“大哥,大帅怎么说?
老卢和老郝的媳妇和老娘,带着五个半大的孩子,披麻戴孝,就在营外哭啊!嗓子都哭哑了!
您自己那点体己银子,我都按您的意思,换成粮食先发给那些战死弟兄的家眷了,可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开封城里的粮价,比去年这会儿涨了足足八成!这帮该死的奸商!”
左粱玉重重叹了口气,一夜未眠让他眼眶深陷,声音充满了无力:“我和众位指挥、千户守了一夜……大帅,没有回来。”
百户金声桓闻言,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堆积的麻袋上,灰尘噗地扬起,“都是姓高的那个没卵子的死太监!
花言巧语骗我们去和东狄鞑子拼命,当时拍着胸脯保证,战后抚恤军饷立刻发放!
这他妈都几个月了?从东昌府那个鬼地方回来,他就缩进开封府里当王八!
去他娘的朝廷!根本不把俺们当人看!”
李国英相对沉稳,赶忙拉住他:“老金!噤声!注意分寸!”
但他的劝阻也显得苍白无力。
徐勇按着腰刀柄,咬牙切齿地附和:“老金说得没错!
咱们这些丘八,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朝廷卖命,图个啥?
不就图俩银钱,让家里爹娘婆娘娃儿能吃上口饭,能活下去吗?
现在倒好,命快卖没了,钱毛都没见着!”
徐恩盛也红着眼睛道:“咱们自己死了,那是命不好,刀枪无眼,没啥好怨天尤人。
但要是死了,连个烧埋银子和抚恤都拿不到,
让一家老小饿死冻死在屋里,那这命卖得就忒不值了!死了都闭不上眼!”
金声桓情绪激动,声音越来越大:“这抚恤银,它他妈不是赏钱!
是买命钱!
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留给家里人的活命钱!
上头那些老爷们,坐在暖和和的衙门里,喝着香茶,拨着算盘珠子,敲着惊堂木;
总觉得咱们的饷银、抚恤是能拖、能扣、能省的开销!
可对咱们当兵的来说,那就是血!
是肉!
是命!
是家里灶台上那点热乎气!”
李国英看着左粱玉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悲痛:“是啊,老卢和老郝……都是跟着咱们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过命兄弟。
现在人没了,丢下孤儿寡母……大哥你自己那点体己银子换成粮食送到他们手里,也不够,……连口薄棺材都买不起,唉……”
他说着,声音也有些哽咽。
左粱玉听着弟兄们你一言我一语,胸膛剧烈起伏;
他终于开口,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格外嘶哑:“弟兄们的心情,我左粱玉何尝不知?
何尝不痛?咱们当兵的,凭的就是一口气,一股信念!
信朝廷不会亏待卖命的,信王帅会为弟兄们争取!
一旦这心里寒了,怕了,不信了,这军队的魂……就他妈散了!”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冲破营门哨卡,直冲而来!
马上的士兵汗流浃背,脸色惨白如纸,几乎是滚鞍下马;
带着哭腔嘶声大喊,声音如同霹雳般炸响在众人耳畔:“大帅死了!大帅死在开封府了!!”
营内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左粱玉如遭雷击,猛地倒退一步,身形踉跄,几乎站立不稳,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一般的煞白。
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般的爆发!
徐勇第一个反应过来,睚眦欲裂,“沧啷”一声拔出腰刀,怒吼声响彻营盘:“是高起潜!
一定是那个姓高的死太监想赖账!
害死了大帅!老子去跟他拼了!”
金声桓也瞬间红了眼睛,如同受伤的猛兽,咆哮道:“没错!定然是他们!
不想给军饷抚恤,就对独自进城的大帅下毒手!
咱们兄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这血债,得让他们用血来还!”
周围闻讯聚拢过来的士卒们先是震惊错愕,随即脸上迅速被愤怒和恐慌所占据;
骚动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压抑已久的怨气找到了突破口,眼看就要失控。
左粱玉猛地深吸一口气,强逼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悲愤中挣脱出来。
他知道,此刻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他猛地抬手,压下周围的怒吼和骚动,声音沉痛却竭力保持着一丝镇定:“都安静!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他目光如电,扫过激愤的徐勇、金声桓;
周围越聚越多、眼含血色的士卒,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帅的死,事关重大!
真相未明之前,谁也不能妄下结论!
若真是有奸人暗中作祟,我左粱玉对天发誓,绝不让他逍遥法外!
必用其头祭奠大帅在天之灵!”
他环视众人,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愤怒、恐惧和一丝残存的信任。
“当务之急,是查明大帅死因真相!”
左粱玉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这就和其他卫指挥、千户们,即刻前往开封府。
我等要披麻戴孝,叩阍请见监军高公公!
当面问个清楚,讨个说法!
堂堂正正地为大帅讨还公道,为弟兄们讨要活路!”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李国英、金声桓等人身上:“在我回来之前,紧闭营门,约束士卒;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刀兵,违令者,军法从事!
国英,营内之事,暂由你统领!”
说完,左粱玉不再犹豫,与其他闻讯赶来的军官们汇合。
一群豫州军的中高级武将,此刻皆双目赤红,悲愤交加,却强压着滔天怒火,翻身上马,朝着开封府城门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