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是血的驼龙,
一把扯下翠红楼的窗帘。
对周遭呼天抢地奔逃的嫖客与姑娘们视若无睹,转身便朝着柴房走去……
还没走到柴房门口,
先前那个满脸胭脂水粉的女人,此刻已变回素面朝天的模样,像个单纯的女孩。
见驼龙抱着块布,她迟疑着开口:“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驼龙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的说道:“带月仙妹妹去医院。”
“姐姐,没有用了,”
女孩摇摇头,又急忙补充,
“我已经带月仙姐姐去过了。什么六〇六、九一四,那些药都不见效……月仙姐姐她,还染上了花柳病……”
驼龙一听,便站在了柴房的门口,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说道:“你说的,我凭什么信……”
“我叫招娣,”
她的声音发着抖,像是被冻坏的雀儿,
“八岁那年,我那抽大烟的爹,把我拉到集市上,就换了块指甲盖大的鸦片膏子。”
说到这儿,她猛地吸了口冷气,枯瘦的手指不住的发抖,
“到了这儿……天不亮就得起来挑水、舂米,稍有不对,鞭子就跟雨点儿似的落下来。饿肚子是常事,有时候两三天就啃个冻硬的窝头,实在撑不住了,就偷偷喝口泔水……”
她忽然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冻疮和裂口的手,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却字字带着血:
“有回冬天我染了风寒,他们就把我扔在这柴房里,说让我自生自灭。是月仙姐姐偷偷摸进来,把她藏了半个月的红糖给我冲水喝,又把她的棉袄拆了,撕了棉絮给我裹上……没有她,我早就烂在这柴草堆里了。”
话没说完,眼泪终于忍不住砸下来,在满是灰垢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驼龙望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喉间滚出一声沉沉的叹息,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怅然:
“妹子,看来你也是个苦命人。”
她顿了顿,眼神忽然淬了些决绝的光,
“可月仙妹妹,我断断不能让她再在这腌臜地方了。今日便是拼了我这条命,也得带她走。”
招娣闻言猛地抬头,眼里的泪还没干,却亮得惊人,她一把抓住驼龙带血的衣袖:
“姐姐!带我一起走吧!”
声音又急又颤,却透着孤注一掷的恳切,
“我早打听好了,日租界有个东洋女医生,听说医术很高。这几些日子,我偷偷攒了些大洋、还有恩客打赏的钱,应该够看诊的!我们现在就去带月仙姐姐去,那里说不定还有救!”
她说着,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按了按怀里藏钱的布包,那里的棱角硌着掌心,却像是揣着唯一的指望。
奉天妇婴医院
年轻的大岛优子,眉头拧成死结,指尖刚触到病床上女人的皮肤,便觉一片灼烫的干涩,像摸在久旱开裂的土地上。
溃烂的患处早已没了正常皮肉的样子,
黑红的腐肉死死黏着衣服上的布,他稍一牵动,便有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顺着床沿往下滴。
快速检查完,大岛优子的脸色,沉得像积了暴雨的天空,连眼底都蒙着层灰败。
女人的呼吸细得像根线,
胸口几乎不见起伏,全身的红疹结了硬痂,他刚才不小心碰了一下,就有碎屑簌簌往下掉,落在白床单上格外刺目。
“太晚了。”
大岛优子低声吐出三个字,缓缓放下听诊器,金属头撞击桌面的轻响,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转过身,对着门口那两个焦灼的华夏女人,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难掩的疲惫:
“带回去吧。她……也就这两天的事了,没得救了。”
话没说完,其中一个女人“咚”地跪了下来,正是招娣。
她膝行两步抓住大岛的白大褂下摆,手指不住的颤抖,声音带着哽咽:
“医生!求您发发慈悲!您救救她吧!您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了啊!”
驼龙也跟着上前一步,平日凌厉的眼神此刻盛满了哀求,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抽泣的气音。
大岛优子被她拽得踉跄了一下,看着地上哭得几乎晕厥的女孩,又瞥了眼床上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喉结滚动了几下。
大岛优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哑得像是被风沙磨过。
她看着地上泣不成声的招娣,又扫过带着泪花努力忍着哭泣的驼龙,终是缓缓开口:
“这天下若还有能救她的医生……或许,只有华夏的那位苏先生了。”
她顿了顿,
眉头微蹙,像是在确认记忆里的细节,补充道:“便是我的老师李穗与林芳,她们二位的先生了。”
驼龙听见“苏先生”三个字,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攥住大岛优子的手,全身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希望而颤抖,声音里带着哭腔:
“苏先生……他在哪里?”
大岛优子轻轻抽回手,语气平静得近乎淡漠:
“在云南。”
“云南……”
驼龙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
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眼里刚燃起的光“唰”地灭了——那地方,离奉天何止十万八千里?
这千里迢迢的路,月仙怕是连一天都熬不过去。
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大岛优子沉默片刻,又缓缓开口:
“不过我倒听说,启新商会与苏先生渊源很深。你们……不妨带她去那里问问,或许能寻到些法子。”
驼龙一听,双手抱拳,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急切:
“大岛医生,谢了!”
话音未落,她已俯身背起月仙,另一只手一把拽起愣在原地的招娣,大步流星地冲出医院。
刚踏出院门,
刺眼的阳光还没让眼睛适应,一群凶神恶煞的身影便从街角围了上来。
为首的壮汉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劈到下颌,手里拎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身后的混混们也个个举着家伙,堵住了去路。
“翠红楼的曹妈妈,是你杀的?”
刀疤脸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喷在驼龙脸上,语气恶狠狠的,像要把人生吞活剥。
驼龙将背着的月仙,小心放在地上,耳后传来招娣带着哭腔的低喃:
“是牛魔王……他们是罩着翠红楼的人……”
她回头看了眼瑟瑟发抖的招娣,声音冷得像冰:
“看好她。”
话音落,她反手从腰间抽出两把菜刀,刀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握刀的手稳如磐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里的戾气瞬间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