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驼龙紧绷的脊背才缓缓松懈下来。
她几步冲到那女人跟前,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急促与惊惶:
“姑娘,你是谁?你怎么会认得我?”
女人抬眼望她,
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水,却又藏着说不清的悲悯。
她轻轻开口,又叫出那个被驼龙藏在心底多年的名字:“你是翠喜儿,对吗?”
驼龙浑身一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她尘封的过往,那些在翠红楼里挣扎的日夜,瞬间涌到眼前。
女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里裹着彻骨的寒意:
“我知道你在找月仙。”
“翠红楼的老鸨骗了你……你花的那些钱,根本没给月仙赎身。”
“她被抓回来关了起来,日夜接客……如今……如今她得了那个‘杨梅大疮’的恶病,被他们像扔破布似的丢在柴房里,怕是……怕是活不过这几天了。”
听到这,驼龙的脸,刹那间“唰”地全白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你快去看看她吧,”
女人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哽咽,“她一直喊着‘翠喜儿’呢……一声声的,都是你的名字啊……”
话音未落,眼前的女人像一缕烟似的,轻轻晃了晃,便没了踪影。
那女人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狠狠扎进驼龙心口。
霎时间,
所有的惊惶、悲恸都化作了滔天恨意,顺着血管直冲头顶——恶从心头起,哪还顾得上什么黑暗与凶险!
她瞥见街角小贩摊上闪着寒光的菜刀,几步冲过去,抓过两把就往怀里一揣,银钱往摊上一甩,连看都没看那小贩惊愕的脸,转身便朝着翠红楼的方向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
她眼底翻涌着血丝,浑身的戾气像泼洒的墨汁,染得周遭空气都凝了霜。
路上的行人见她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纷纷往两旁躲闪,连哭嚎的孩子都被大人死死捂住了嘴。
到了翠红楼门口,
那扇平日里拦住无数女子生路的朱漆大门,此刻在她眼里形同虚设。
驼龙一脚踹开半掩的门,根本不理会楼里龟奴鸨母的惊叫,凭着一股血气直往后院柴房冲去。
“翠喜……翠喜……”
还未走到柴房,那声音已像带了钩子般钻进驼龙耳中——那是在用生命的最后呼唤啊!
驼龙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推开那扇用几根朽木草草捆成的门。
门轴“吱呀”一声呻吟着洞开,一股刺鼻的恶臭瞬间扑面而来。
她望着里面的人,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哽咽着唤道:“月仙妹妹,我来了。”
月仙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里,
原本那精致的脸,此刻肿得变了形,眼角嘴角淌着黄脓,混着灰黑的污垢结成硬痂,稍微一动便裂开细缝,渗出血水来。
她身上那件破棉袄,
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秽物与脓血,
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上,
成片的红疹已经溃烂,有的地方结着黑紫色的硬壳,
有的还在往外淌着腥臭的黏液,黏连得稻草都一簇簇粘在皮肤上。
呼吸时喉咙里像堵着烂棉絮,
每一次起伏都带着嗬嗬的痰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下的稻草,
把那些枯黄的秆子搅得沾满了血污,和她散落在枕头上、纠结成毡片的头发缠在一起。
整个柴房里,
霉味、尿臊味和溃烂伤口的腐臭味混在一起,
连墙角的老鼠都绕着她走,只有她偶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两声含混的呻吟,证明这堆在稻草里的“东西”,曾经也是个鲜活的人……
驼龙再也忍不住,低唤出声:“月仙妹妹……”
月仙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动,
气若游丝地伸出手,枯瘦如老柴的指节颤巍巍想去够驼龙的衣角,指甲缝里积着层层黑垢。
“翠喜……是你吗?……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她的声音碎得像风中残纸,“翠喜……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驼龙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响,缓缓跪在月仙身边。泪水砸在她溃烂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真好……翠喜,我到死……还能见到你……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月仙的气息断断续续,字句里裹着濒死的轻颤。
驼龙狠狠点头,没说一个字,忽然用力咬了咬嘴唇,哑声道:
“月仙妹妹,你等我。”
话音未落,她猛地起身,带起的风里卷着一股呛人的腥气。
她理了理衣襟,将月仙的苦难尽数敛进眼底深处,只余下淬了冰的狠厉。
“我去杀了那些王八蛋!”
几个字从齿间挤出来,砸在柴房的霉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转身踏出柴房,驼龙径直奔向那灯火通明的妓院。
龟公见了她,刚要嬉皮笑脸地搭话,脖颈间已多了道血口,到死都没看清那把菜刀是何时挥来的。
堂屋里,
正嗑着瓜子的老鸨抬头见她闯进来,骂骂咧咧地刚要起身,驼龙已几步跨到她面前,反手一刀砍下她的手掌,将她狠狠砍死在八仙桌上。
老鸨的惨叫卡在喉咙里,
眼睁睁看着驼龙,从腰间抽出另一把菜刀,
面无表情地划开她的喉咙——血珠子溅在鎏金烛台上,连跳动的烛火都跟着颤了颤。
几个打手抄着棍棒从后堂涌出来,
驼龙不闪不避,矮身躲过当头一棒,刀锋顺着对方手腕削下去,惨叫声里混着骨头断裂的脆响。
她像疯了一般在人群里辗转腾挪,每一刀都奔着要害去。
血溅在脸上,她不擦,只死死盯着那些惊恐的脸——仿佛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月仙溃烂的伤口,看到了稻草堆里那团不成人形的血肉。
直到最后一个打手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抽搐着没了声息,堂屋里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驼龙拄着刀站在血泊里,胸口剧烈起伏……
目光扫过满地尸体,她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笑,笑声撞在雕花梁木上,碎成一片一片,倒像是谁在无声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