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光,本该是希望,是恩赐,但当这份光普照大地,属于所有人时,它便成了一种责任,一种沉甸甸的、无人知晓该如何背负的责任。
清明将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肃穆。
社区的代表,一位戴着金边眼镜、说话字正腔腔的中年男人,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清了清嗓子。
“各位邻里,关于‘光路’的发现者,林逸先生的纪念事宜,我们经过讨论,初步拟定了一个方案。”他的声音通过便携音响传遍了湿地公园的入口广场,人群安静下来。
“我们提议,就在湿地公园的核心区,那株奇异的墙语花旁边,为林逸先生立一座碑。用最好的黑曜石,请最好的师傅,将他的名字与事迹永远刻在上面,供后人瞻仰。这是他应得的荣耀,也是我们社区对他最崇高的敬意!”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合情合理。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赞同声。
纪念英雄,为他立碑,这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事情。
林逸以身化光,为这片土地留下了如此宝贵的奇迹,一座石碑,又算得了什么?
“我同意!应该立碑!”
“是啊,不能让后人忘了林逸!”
“必须用最好的材料,这是我们欠他的!”
气氛被调动起来,人们的情绪逐渐高涨,仿佛立刻就能看到一座巍峨的丰碑在湿地中央拔地而起。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却又极清晰的“笃、笃”声,从人群后方传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像老旧的时钟,不急不缓,却让所有喧嚣都为之一滞。
众人下意识地回头,一条通道自动分开。
陈阿婆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旧木拐杖,一步一步,缓缓走了上来。
她的背佝偻着,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清明。
社区代表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满脸堆笑:“陈阿婆,您怎么来了?这种事我们来办就好。您老人家德高望重,我们正想请您为奠基石说几句呢。”
陈阿婆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只是用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稳住了身形。
她被众人邀请着走上台,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期待的脸,最后,她抬起手,拐杖的末端指向了远处那株在风中摇曳的墙语花。
全场鸦雀无声,都在等待这位与林逸关系最亲近的老人,为这场盛大的纪念仪式,献上最感人肺腑的开场白。
陈阿婆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沙哑的、仿佛被风霜磨砺过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只说了一句。
“他最怕立碑,说碑是路的终点。”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现场所有火热的情绪。
社区代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人群的议论声戛然而生。
终点?怎么会是终点?那明明是荣耀的顶点!
陈阿婆仿佛没看到众人的错愕,她枯瘦的手指依旧指着那株墙语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悠远的回忆:“他要是还在这里,看到你们这副样子,肯定会挠着头,咧着嘴笑问:‘你们是来看我,还是来走路的?’”
“看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路就在脚下,走起来,那才是正经事。’”
她模仿着林逸的语气,那鲜活的、带着一丝戏谑的口吻,瞬间让“林逸”这个名字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符号,而是一个仿佛随时会从芦苇荡里钻出来的、鲜活的青年。
众人彻底沉默了。
是啊,他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走过那条光路了?
自从光网稳定后,人们惊叹、研究、利用,却渐渐忘了最初赤脚踩上去时的那份纯粹的喜悦。
他们开始讨论如何“管理”这份光,如何“纪念”它的创造者,却忘了这份光存在的唯一意义——是为了让人们走路。
他的碑,不是石头,而是路。
他的名字,不该刻在碑上,而该印在每一个行路者的脚印里。
沉默,是这片土地上最响亮的回应。立碑之事,再无人提起。
当天晚上,月光如水,洒在静谧的湿地上。
小满带着一群孩子,像一群夜色中的小精灵,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湿地边缘。
他们的动作很轻,彼此间只用眼神和手势交流。
他们没有带来砖石水泥,也没有携带任何可以被称为“建材”的东西。
小满从背篓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几样东西。
一只磨破了底、曾无数次踩在光路上的旧跑鞋;一截粗糙的、曾用作光路标记的麻绳;一个属于某个建筑工人的、坑坑洼洼的旧水壶;那只属于陈阿婆的、缺了口的旧茶杯。
孩子们也有样学样。
他们从各自的口袋里掏出宝贝:一块从林逸残片出土处偷偷挖来的、带着银色菌丝的土块;一把他们平日里给墙语花浇水用的小水勺;几颗在光路上捡到的、被银丝包裹的奇特石子。
这些,是他们能找到的,与那份光和那个叫林逸的人,最有联系的东西。
他们没有设计图纸,也没有指挥。
只是凭着一种源于内心的默契,将这些旧物在湿地边缘,那株新生的墙语花周围,轻轻地摆放成一个不甚规整的圆圈。
像一个简陋而又神圣的“祭坛”。
每件物品都曾沐浴过光,每一次摆放,都像是在讲述一个关于行走的故事。
它们没有名字,没有碑文,只是静静地围拢着,守护着中央那片空地。
最后,小满将一株从墙语花母株上刚刚分离出的、带着鲜嫩蓓蕾的新苗,栽种在了圆圈的正中央。
她用那把小水勺,舀起湿地的水,轻轻浇灌下去。
水珠顺着叶片滑落,渗入泥土,几不可见的银色菌丝,仿佛被唤醒一般,微微一亮。
孩子们围着这个奇特的“祭坛”,学着大人的样子,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夜风格外温柔,吹动着芦苇,沙沙作响,像一首无字的歌。
做完这一切,他们悄悄地退入黑暗,不留下一丝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那由旧物围成的圆圈,在朦胧的月色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原始的生命力。
它没有纪念碑的威严,却比任何石碑都更接近这片土地的脉搏。
它无声地诉说着,我们记得,用我们的方式。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一层薄雾如轻纱般笼罩了整片湿地。
远处的天际,已然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清晨的第一缕光,即将刺破这沉沉的夜幕。
万物仍在沉睡,唯有风声与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就在这时,一阵规律的、不紧不慢的“笃、笃”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宁静。
那声音,正踏着晨曦前的薄霜,朝着湿地的边缘,一步一步,坚定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