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氤氲,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湿地。
小满提着那把旧水壶,脚步比昨日更轻。
她径直走向那株墙语花,心头涌动着一丝莫名的期待。
离得近了,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一夜之间,昨日她浇过水的那片土地,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以墙语花为中心,周围的野草之上,那些断续的银色纹路竟已彻底连成一片,蜿蜒着,勾勒出一条清晰无比的路径,仿佛有谁踩着月光走过,留下了一串串熠熠生辉的脚印。
这绝非自然生成!
小满的心跳陡然加速,砰砰地撞击着胸腔。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颤抖着抚上其中一片闪着银光的草叶。
触感冰凉而柔韧,带着湿漉漉的生气。
就在她的掌心完全贴合草叶的瞬间,异变陡生!
泥土之下,无数比发丝更纤细的菌丝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唤醒,它们破土而出,在她温热的掌心之中飞快地交织、汇聚,最终,拼凑出三个清晰的银色小字:“跟它走。”
字迹在掌心灼灼发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换作任何一个胆小的孩子,恐怕早已尖叫着逃离。
但小满没有。
她的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起一簇明亮的火焰。
她想起了墙语花上那个模糊的背影,想起了陈阿婆口中那个叫林逸的男人。
这一切,都和他有关。
这或许是他留下的……某种指引。
没有丝毫犹豫,她将水壶稳稳地放在一边,然后利落地脱下脚上的布鞋,又褪去了袜子。
微凉的晨风拂过她光洁的脚踝,她深吸一口气,赤裸的脚掌,坚定地踩上了那条由银纹构成的路径。
脚底接触银纹的一刹那,一股暖流自脚心涌泉穴猛地窜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那感觉,不像是踩在冰冷的草叶上,倒像是踏入了一条温暖的溪流。
与此同时,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一阵极轻微、极细碎的嗡鸣,仿佛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心跳,又像是无数生灵在她脚下低声欢唱。
她迈开了第二步,第三步。
脚下的暖流如影随形,那条银色光路在她面前徐徐展开,如同有生命一般。
她很快发现了这条路的奇特之处——它并非一成不变。
当她因前方的未知而稍作停顿时,脚下的光纹便会黯淡几分,前方的路径也随之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隐匿于草丛。
可一旦她咬紧牙关,毫不迟疑地迈出下一步,那些银线便会立刻重新亮起,并且猛地向前延伸出一尺有余,为她照亮新的方向。
“光不等人,但它认得真心走路的人。”陈阿婆的话语,此刻如洪钟大吕般在她脑海中回响。
小满胸口一热,彻底驱散了心中最后一丝彷徨。
她不再回头张望来路,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一步,又一步,走得愈发沉稳,愈发坚定。
那条光路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决心,在她脚下蜿蜒伸展,如活着的藤蔓般,灵巧地绕过嶙峋的石块,穿过茂密的芦苇荡,引着她走向湿地的更深处。
突然,光路在她面前戛然而止。
前方出现了一条半米多宽的断沟,像是大地的一道伤疤,将湿地割裂开来。
沟不深,但底部积满了湿滑的黑泥。
光路延伸至沟边,便断裂了,对岸只有几点微弱的银星,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探头查看。
只见沟底的湿泥中,那些发光的菌丝被彻底扯断,断口处的银光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
怎么办?
跳过去吗?
不,她隐隐感觉到,如果她强行越过,这条路可能就真的“断”了。
断了……就要接上。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她想起了母亲深夜在灯下缝补衣服的样子,一根细细的棉线,就能将破损的布料重新连接得天衣无缝。
她立刻翻开随身的小书包,在文具盒旁摸索着,很快,她拽出了一截因练习打结而剩下的白色棉绳。
她趴在沟边,身体前倾,将棉绳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这一侧的菌丝断口上。
菌丝仿佛有灵性,立刻紧紧吸附住棉绳。
而后,她捡起一块小石子,将棉绳的另一端系在上面,奋力朝对岸扔去。
石子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了那几点微弱的银星旁。
她又找来一根长树枝,费力地将棉绳的末端拨弄过去,让它与对岸的菌丝断口触碰到一起。
就在棉绳两端同时连接上菌丝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一道耀眼的银光如电流般,顺着那截平平无奇的白色棉绳骤然窜过,瞬间点亮了整条断沟!
银光蔓延至对岸,断裂的光路在刹那间重生,甚至比之前更加璀璨夺目。
小满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累得通红的小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她轻声自语道:“原来光也会断,也得人来接。”
远处,一棵老柳树下,陈阿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欣慰,有感伤,但她没有上前去打扰那个孩子。
她默默地转身,蹒跚着走回自己的小屋。
屋里,她从一个上锁的旧木箱底,翻出了一册牛皮封面的旧账本。
这并非真的账本,而是她偷偷记录林逸生平点滴的私藏,记录着他何时种下第一株花,何时救下第一只受伤的鸟,何时对着湿地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本想将这些记忆永远封存,留给自己作唯一的念想。
此刻,她颤抖着手翻开账本,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一支笔迹都已经不太稳健的钢笔,郑重地写下一行字:“光不是传下来的,是走出来的。”
写完,她久久地凝视着那行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最后,她缓缓合上本子,走回院中,悄无声息地将它塞进了小满昨日坐过、今天也必然会再坐的那个芦苇筐的下面。
当小满顺着光路的原路返回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一眼就看到了芦苇筐下露出的那个牛皮本子的一角。
她疑惑地拿起,翻开,当看到最后一页那行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光不是传下来的,是走出来的。
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再联想起自己刚才用棉绳连接光路的经历,一个全新的、巨大的世界在她眼前轰然洞开。
她懂了。
她彻底懂了!
她默默地合上本子,没有去问陈阿婆,只是将水壶里的水重新灌满,又从墙角拿了一把小铁铲和一大卷结实的麻绳。
次日清晨,湿地的薄雾尚未散尽,但这里却不再宁静。
小满的身后,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都是她平日里最好的玩伴。
她像个小老师,一脸严肃地带着他们来到那条光路前,教他们如何辨认菌丝,如何用小铲和湿土保护脆弱的根系,如何用水壶里的水轻轻喷洒,唤醒那些沉睡的银纹。
当遇到更宽的沟壑时,她便拿出麻绳,教大家一起动手,将“光”一点点地接续过去。
孩子们的笑声和惊呼声在湿地上空回荡。
那条银色的光路,在他们七手八脚的努力下,不再是孤零零的一条线,而是如无数条支流般,渐渐汇聚,交织成一片闪闪发光的溪流。
当夜,陈阿婆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她梦见林逸就站在湿地的浓雾之中,那个模糊的背影,与墙语花上的影像渐渐重合。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却没有任何五官,只有一片温润平和的光。
她听见自己在梦里问他:“你……可都看见了?”
光团中,传来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我看见了,她们在走路。”
陈阿婆猛地从梦中醒来,心口剧烈地跳动着。
她披衣起身,推开窗,看向院子。
月光下,她院中那把空荡荡的藤椅旁,不知何时,竟有一株极为细小的墙语花,顽强地破土而出。
更让她震惊的是,那新生的花茎,竟是由半截不知从何而来的麻绳幻化而成,花茎之上,银色的脉络清晰稳定,宛如一条刚刚铺就的新路,正待人踏足。
这片湿地的奇景,终究是藏不住了。
孩子们白日里的嬉笑,夜晚里那片如星河般璀璨的光路,很快便成了街坊邻里间最热门的话题。
越来越多的人在傍晚时分,会不自觉地走到湿地边缘,对着那片闪烁的奇迹指指点点,满脸的惊叹与好奇。
这片承载着私人记忆的角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成一个公共的奇观。
人们的议论,也渐渐从“发光的草”,转移到了那片光芒的源头——墙语花,以及那个与花紧密相连的名字。
一个共同的念头,开始在社区的空气中悄然发酵、凝聚。
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属于所有人的“光”,他们,或者说,我们,该做些什么?